千金獸

綿綿黑水蒼山,頭頂是緩鈍行走的雲團,望不到邊的空寂蒼茫把天地連成了一片。數輛馬車急速行進在陡峭的山路間,在天空的注視下,不斷把塵間景致拋諸身後。

“少爺,我們就這樣隨千姿走?”

出了渡魂峽後,紫顏的車駕一路隨著驍馬幫公子千姿的車隊西去,過披夷山、襄嶺、流翠池,奔赴不知名的所在。長生眼見連車夫亦換了驍馬幫的人,心生憤懣,忍不住向紫顏抱怨。

紫顏尚未答他,側側漫不經心地捏著繡針,笑道:“長生,你幾日未修習易容術了?雖然連日辛苦,不能誤了功課,少爺不說你,我卻看不下去,你倒有心思管旁的事?”說著,將指尖的針一晃,“要不然,你改行跟我學織繡罷了。”

長生一想到易容術,再看紫顏散漫不驚的態度,知道心又躁了。怕被少爺數落,立即轉過心思,紅了臉訕笑道:“我就是想找個僻靜處,好跟少爺學點看家本事。”

雲霞背後,紫顏洞悉地微笑,點頭道:“易容一道處處皆學問,不必非去什麽僻靜處。”頓了頓又道,“長生,容顏變易是自然恒理,是謂‘容易’;而‘易容’則是將原本的天道握在手中,以一己之力去改變容顏。簡單兩個字,大有不同。”

長生糊塗地道:“那易容術究竟是順應天理,還是違反自然?”

紫顏道:“存乎一心。”

說了等於沒說,長生似懂非懂,盯了少爺換過的新鮮面皮凝望。不知紫顏是否刻意與千姿區別,今次的臉皮謹樸穩重,不似往常姿秀逸絕,讓人多了分親近之意。長生心中一動,道:“少爺每回換臉,是想告知我們當下的心境?”

“一說便俗了,你自己揣摩就好。”話雖如此,琉璃晶瞳裏漾過一陣煦風,不無愛憐地端詳長生躍躍欲試的臉,“想不想試做一張面具,你戴了玩玩,看能否心境立變?”

這提議如蛇吐出的毒花妖艷眩目,長生怦然心悸。一直以來,他執著於尋回往事與記憶,如今,頭一回看到有跳出命運的可能。脫離這固定了的枷鎖藩籬,如少爺般遊戲於人面背後,未嘗不是一樁美事。只是這些自我安慰,除非深信易容能改命,才能真正寄居於這張面皮。信自己可以逃開,在相信的刹那便成功解脫,反之,則墮入無邊苦海。

長生幾乎忘了曾以為臉面是他與家人的唯一維系,在紫顏身邊浸潤日久,他不再質疑紫顏技藝的奇妙功效。總會被少爺幾句的輕輕言語,帶到一個神秘的幻境之外,然後,紫顏指了其中的雲煙變幻,說,進不進去在你自己。

那些是抽離於他既定命運的種種未知,也是能讓他超越眼前寸光之地的飛天妙景。少爺從前提過,這趟旅程只為添補易容用品,長生隱隱察覺出背後更深的用意。一念及此,他沒有回答紫顏的話,反而說道:“我想通了,千姿不放少爺走,一定想再用著少爺。他既要用著少爺,就不會加害我們,我不該如此焦慮。”

紫顏掩嘴對側側笑道:“你聽聽,他說起這些大人的話就一臉老成,不易容也成。”側側搖頭道:“別顧著笑他,你也一樣,活像望子成龍的小老頭,真是!換張年輕的臉罷,我瞧不慣你這樣子!”

久未出聲的螢火聽了那句“望子成龍”忍俊不禁,突然在車廂內撲哧一笑。紫顏拈著頜下假想中的長須,點頭道:“老夫若得妻如此,得子如此,倒也不枉一生。”此言一出,全車轟然大笑。長生和螢火皆聽得呆了,愣過後狂笑不止,均覺能這般隨意開玩笑的少爺,添了些人間煙火氣。

側側被他一句話勾起無限心事,嬌憨地笑道:“呀,你換臉後連秉性也改了,不如,多扮回我最愛看的那張吧。”

紫顏立即斂了笑容,對長生說道:“這一路你有空就做張面具,讓我瞧瞧你到底學了多少。”

長生緊張地看向側側,一臉求饒哀怨的神情,側側見紫顏不回答,眼珠一轉對長生道:“莫怕,有我在,有張臉我記得最牢,回頭教你怎麽做。”說完,故意瞄了一眼紫顏,可惜看不穿他面皮下的臉,究竟紅了沒有。

有多少歲月老去,而記憶中那張臉的鮮明,永遠恍如初見。

長生喏喏應了,想到要做面具,自己太過外行,擦擦額上的汗,虛心問紫顏道:“做人皮面具,用什麽材質最好?難不成真用人皮?”想起從前紫顏墊在人臉中的若鰩族之肉,不禁一顫。他人的血肉真能化入自身軀殼,同呼吸同哭笑?會不會有不和諧的撕拉疼痛,或是前生殘留的夢魘?人的肉身究竟有沒有記憶?

長生凝視紫顏的眼,心中一切的不解,或許少爺可以給一個答案。但此刻的他不想問,真真假假,也許在他親手做出一張面具後,會有自己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