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第7/9頁)

逃跑和驅逐,追趕和躲避。他慢慢學會在危險來臨之前遠遁,在殺機未露之前抽身。有時他利用他的臉,趕走很多居心叵測的人,這讓他深感快活,索性坦露著半張疤痕累累的臉面,招搖過市。非我同類,他從每個人的目光裏讀出這個詞,敏感而傷心地接受事實。沒人願意收留他,沒人企圖招惹他,他無法賺錢,只能在城市巨大陰影的縫隙中,時而乞討,時而拾荒,以此延續他微不足道的生命。

他撿起的雜碎和他一般命運,粉身碎骨,墜入塵埃。

到了某個年齡,他的個子不再長高,瘦瘦小小的,像落了霜的蔥。五官胡亂排列在臉上,唯有一雙眸子,含了驚人的亮光。他越來越像潛伏在叢林裏的小獸,懷著高度警覺,沉迷於簡單而奇詭的臆想。他以為易容,出自華大夫對典籍的迷信,否則尊貴如禦醫,為何沒想到過這一途。又或是江湖騙子的招數,被路過的醫者誤以為真,用筆墨穿鑿附會地記載。

他時常做噩夢,千百次地在夢裏重復被毀容,大汗淋漓地驚醒。有時他的記憶發生錯亂,覺得毀掉他臉面的,正是他的娘親,而華大夫則是無能的禦醫。他到底是誰,為什麽會有這般殘酷的遭遇,一想起這些,結疤的怪臉就疼痛不堪,如剝皮拆骨,無法安歇。

曾經有一次,他無比接近他想要的人生。

那時他剛剛流落到一座北方的城市,萬戶千門,處處飛閣崇樓,紅窗綠瓦。他倚在街角,無意中聽到有人提及易容術。

“瞎說,真有這樣高明的易容術,我不如弄個王爺做做!”

“哈,你倒不貪心,不如做皇帝好了!”

“倒不是我不想,只是皇帝小兒比我小太多啦,你看我這副老骨頭,做他爹差不多!”

“你做皇帝他爹,不是要進皇陵裏睡大覺嗎?哈哈!”

“呸,呸,咱們不談這個了。你家婆娘不是嫌顴骨高麽,叫她去找那個易容師,削掉一塊骨頭如何?”

“哎——人家駱醫師要價可不是小數,她那個黃臉婆,我不嫌棄她,她倒嫌棄自己。花幾十兩金子給她換臉,我不如重新買個小老婆!”

那兩人說說笑笑,走沒影了。他反復念著駱醫師的名號,想找個人打聽,又知絕不會有人告訴他,便沿了街一條條地找。走上一日、兩日,這個城總有走完的一刻。

走了十來步,他忽然停下,想到那兩人提到“幾十兩金子”,臉色蒼白。賣了他也不值這個數,他如何搞得來這樣一大筆錢?

唯有偷。

混跡在最猥瑣最肮臟的地方,他見過太多小偷。他穿破舊衣衫,常被人當賊暴打一頓,而真的竊賊往往衣飾光鮮地遠走高飛。曾有人叫他入夥,他一頭的裹布,是很好的掩護。他不答應,又被一陣毒打,罵他不識擡舉。他答應自己,除非快餓死了,才能去偷點吃的。這個誓言,讓他的偷竊次數降為每年一兩次,因為手腳不純熟,十有九次要挨打,可到底,換來了肚子的安穩。

這一回,他被易容的欲望弄得神魂顛倒,決定破誓。

到玉蝶軒外窺視,能價值數十金的,只有骨董便於攜帶和逃跑。這家鋪子店面小,進出客人不多,偷聽方便、易於窺探。他等了一日,在門外不遠處乞討。到傍晚,店裏來了一個主顧,一身浮光耀彩的華服,刺得他雙目迷離。他瞠目結舌地凝望那人,玉雕般的容顏,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

這樣的臉孔,竟為一個男人所有,他不由自慚形穢,不敢再看。

“紫先生,這方昆璧硯賣五十金,我另有兩位主顧也看中了。要是不要,你給個準信。”

店老板的話讓他神智一清,是的,他只要偷一件就好,賣了錢,就能求見那位傳說中的易容師。

“我要了。”那位紫先生很幹脆,手一招,身後一個錦衣男子從包裹裏取出一把金錁,撒在案上。他在店外看得咋舌,店老板驚喜地收羅起來,將硯台鄭重包好。紫先生取了硯,叫錦衣男子持了,兩人一並坐上花羅轎子,往城裏的客棧去了。

他一路尾隨,眼見兩人往最豪華的“一間堂”去了,心知偷盜無望。誰知臨近時,轎子一停,在門口的酒肆停下,錦衣男子前去打酒,劈裏啪啦報上一堆名目,而硯台始終持在手裏。末了,老板遞上一紙清單,叫錦衣男子查點。

他目不轉睛盯緊了硯台,錦衣男子終於往櫃上一放,執了清單數數。他飛快地走上,若無其事地拿了硯台,錦衣男子的銳目刷地一掃。他驚得心要跳出,連忙拔腿就跑。

沒跑出兩步,身子被錦衣男子拎在半空,雙腳離地,無比狼狽。

“螢火,住手。”他裹臉的布在黃昏中透著詭異,那位紫先生望了他若有所思,“既然他蒙面而來,就是不想暴露身份。這玩意不值什麽錢,讓他拿去就是,或許,對他很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