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色(第2/6頁)

沉甸甸的兩個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擺在船廂一角。別樣的身價別樣的人,回不去從前。紫顏沒有看一眼,只指了她身邊那個丫頭道:“取十分之一賞了這孩子吧。”那丫鬟訝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兩汪清淚。錦瑟漠然應了,纖指回旋彈撥,奏響了《婆娑》第一音。

長生於是看見一個靈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來。那樣的眉梢眼角不經世事,卻分明有著堅毅的決心。她說,我要做最紅的阿姑。我只賣藝不賣身。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負。她的臉就像一個永長不大的娃娃,誰忍心在上面下刀?

我要一個機會,一個機會。她憧憬地仰望,無關名利地位,要在這長空放任翺翔。一身絕技怎堪在閨房無聲消磨。她不會將嫁作商人婦流離顛簸,也不甘永鎖閨閣中相夫教子。

錦瑟撫瑟至妙處邊彈邊舞,方寸船艙乍然間雲破日出,奪目紅霞彌散天際。但見她舞姿蹁躚,清音宛轉,玲瓏身段追風逐月。這不盡的妖嬈之色啊。

突然間一個鳳點頭,錦瑟纖腰一扭,徑自輕巧飄然案上。瑟聲清幽志遠,舞姿雪回花飛,若俯若仰,若來若往,舉手投足勾人心魄。長生目不能移,她卻折腰拋袖,修袖宛若流水,曳過最後一個瑟音,戛然而止。

余音猶自繞梁不歇,久久在長生心中激蕩。

“錦瑟姑娘的技藝越發精進了。”紫顏的感佩聲中有一絲不忍,嘆息地起身告別,“請明日大駕光臨,我等自將竭盡所能,如君所願。這就告辭。”

回府途中紫顏默不做聲,長生回想錦瑟的話,疑慮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著絕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爺,她先前的樣子真比如今的好?為什麽戀戀不忘?”

“你聽過一首禪詩麽?”紫顏曼聲吟哦,“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偶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長生等著紫顏的下文,他卻闔上眼不再搭腔。

這就沒了?

長生試著放入自身心境,細細回想他所說的詩意,莫非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頭來竟不是她想要的?難道最終回首往事,發現苦苦尋求的,早已在身邊?

可是,那又會是什麽?

搖晃的車廂振蕩著長生的思緒。每個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顏身上,堂皇的射目繡衣,襯得少爺好似一個富貴閑人。長生心中一動,再度好奇少爺的身世來歷。

紫府數之不盡的財力是不消說了,若每趟少爺都收到數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費也難。可富貴人家如果沒有權勢,照樣會輕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爺卻沒有這樣的顧慮,無論衣食住行,處處可見逾制越軌的跡象。

少爺究竟是誰?在這亂世生存,絲毫不擔憂身家性命,悠閑適意地過著舒服日子。

長生腦中風起雲滅,尚未理出頭緒,紫府便到了。長廊上繁燈如星羅棋布,蜿蜒成一條長龍。

他的手被紫顏牽了,緩緩走進府中。每回以旁觀者的眼打量,這留雲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處仙家府邸,長生總怕行差踏錯,有一日自此處被趕了出去。好在紫顏對他從來和顏悅色,從無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這裏,長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爺。朦朧暮色中紫顏撇過頭,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嘆道:“你累了,沒事不要胡思亂想,過多雜慮無益身體。”

“是。”長生應了,又問,“明日為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鋪選一味好香?”

紫顏沉吟了半晌,眉間有一縷憂思,像是要交代什麽,想了想搖搖頭,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這回沒好故事賣給姽婳,她要刁難起來,你卻抵擋不住。”

姽婳,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詭異了。長生心裏一咯噔,道:“拿錢給她便是,管得了這許多。”

紫顏搖頭,苦惱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幾步,說,“你去找螢火,叫他想個法子打發姽婳。我一想故事就頭疼。”

長生最不願和螢火打交道,但蘼香鋪的香不經用,燒一兩回就使盡了。少爺從不用藥麻醉客人,一支好聞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螢火。雖然那人死板的臉上從無笑容,好歹是紫府的人,長生決定將就一下自己。

穿過臨花水榭,尋到那個冷鐵人兒,長生居高臨下地吩咐道:“少爺說,要你寫個故事給我,好去打發蘼香鋪的老板。”

螢火一聲不吭,惡狼般銳利的眼盯住長生,像是要一口吞了他。長生心裏一抖,沒好氣地道:“別磨蹭,我等著去買香,少爺明日一大早就用。這回可是為了仙音閣的錦瑟姑娘!”

螢火的雙目“哧”地燒起來,他迅速低下頭,刷刷落筆,不假思索地寫好一張信箋遞上。淺墨的信箋上畫了疏落的幾枝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