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第3/6頁)

“我想在外面喝點酒再回來。”

“去吧,去吧,醉了也好。”紫顏洞悉地微笑,轉身折進內堂裏去了。

紫顏這樣不在意,長生反倒沒了喝酒的心思,心裏賭著氣走到蘼香鋪外。

街口的蘼香鋪是個奇怪的地方。分明走入店內是香到雲巔,可在鋪子外頭連半分香氣都聞不到。這樣妖裏妖氣的店鋪,賣的香或許正適合紫顏。

長生這樣想著,一腳踏進店裏。

整個人從頭到腳狠狠一激靈,心頭一涼,像喝了碗綠豆湯,說不出的適意舒爽。一個明眸璀璨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蕩著腳兒,吐著瓜子。

“我是紫府的,來買香。”

“哦?”她饒有興致地跳下凳子,拖了長生往裏走。

香煙飛舞。

長生忘了都說過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他糊裏糊塗地走出蘼香鋪。嗅了幾十種妖媚的香氣後,他的魂靈仿佛往天庭地府都走過一回,被無數的香洗浸過,熏泡過。最後拿回一包香,那個少女老板說,它叫“別離”。

竟夜了。

他走了那麽久,恍如夢了一場。回到熟悉的庭院,遠望去燈燭燦爛,推門,一盞琉璃曼佗羅花燈流光溢彩,映紅了紫顏白玉般的容顏。

浮光耀影中他捏著酒杯搖晃過來,人影兒像一簇燈花妖冶遊蕩,長生望了他這般顛倒眾生的模樣醺然欲醉,什麽言辭都拋卻腦後,只管呆呆走過去,捧香奉上,笨拙地說那兩個字。

別離。

紫顏了悟一笑,拆開香袋低首嗅了嗅,鼻尖輕皺,像只覓食的小獸,繼而舒眉展顏。他攜香拉著長生飄然向裏走,曲曲繞繞蜿蜒進廂房後的園子。

長生不曉得紫府有這樣一個所在。小徑仿佛無限漫長,紫顏冰涼的手牽著他,路走不到頭,而他的心亦浮浮沉沉,陷入迷茫混沌。

花草盡處浮現一扇小窄門,非石非玉,紫顏把手往門環上一放,門應手而開。內裏光芒大盛,竟是珠宮貝闕別有洞天。無數明珠嵌於墻上,光華耀眼,就像銀河裏倒翻了漫天星鬥。

長生吸了口涼氣,目之所及赫然現出百多件絢如雲霞的霓裳錦衣,琳瑯鋪陳於四壁,金碧熒煌。說不出名目的錦繡紗羅似一個個有生命的精靈,熱鬧地吸引人去凝望去撫摸。飄如雲起風生,艷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妝。

美得令人窒息。

他目迷五色,陡然生出畏懼,不敢再看,慌忙屏息閉眼試圖鎮定心神。紫顏回首看見,呵呵一笑,湊過臉玩味地端詳他的窘態,伸手飛快刮了下他的鼻子。

長生羞紅了臉,張開眼,一顆心好容易沉靜了,見紫顏踱進屋內,探視他收藏的珍寶。長生不敢入內,獨個兒偎在門邊,手有意無意地觸碰到門環上,一道寒烈之氣颼颼溜進他手裏,嚇得他連忙縮手。

紫顏從雲裳叢中回過頭來,正應了“奇服曠世,骨像應圖”之語,長生望之敬若天神。他突然自慚形穢,眼前的靡麗美景恍如天上,不似人間。

他積了怎樣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顏打開香袋,手一抖,浮香粉末隨即飛揚飄散,墮入凡塵。滿室生香,是一種好聞到沉醉的味道,黯然銷魂攝魄,想將那骨頭酥了心兒麻了,絕然投身融於這香氣中,由此便心甘情願地醉了忘了,眠於這別離滋味,難以抽離。

長生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絲清明提醒他須振奮醒來,從這溫存迷戀中掙紮醒來。然而,這香撫慰他渴睡的心猶如情人溫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遺忘前塵。

紫顏冷冷地看長生的身子倒下去。

別離。姽婳的香就像傅傳紅的畫作,都是當世神品。

絕不會有錯。

紫顏把長生的臉扳至眼前。瑰姿艷逸,這是被選中的繼承人。這少年早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現時的面皮是紫顏的傑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麽離奇的過去。他以為他是紫顏無意間撿回來的一個孤兒,願意和主人終日廝守,鞍前馬後。

時機還未到呵。紫顏低下頭,伸手沾了藥膏點在這少年頰上,長生的臉漸漸暈起一層紅霜,俏若胭脂。以人的一顆心來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訴他太多,唯有繼續等待。

這張臉仍太脆弱,不堪相撫,紫顏的手指順了長生的顴骨摩挲,此處須墊高一分。還有這軒眉,尾端略顯散亂,要把雜眉都修凈了才好。

長明燈下光明若晝,彩衣掩映中紫顏翻針如飛,為長生描畫容貌。有朝一日,他會換卻舊皮囊,擁有比他紫顏更完美的絕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轉處,相起相滅。紫顏卻知這皮相亦可改變心念,由他的一只手,便可叫這天生的容貌傾覆,將這宿命的前緣篡改。

他不是神,卻做著神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