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

男人是男人,但人類卻是女性。

——切斯特頓

二十世紀的某個六月天,有個年輕男子從大城出發,一路向北,徒步前往一個他只聞其名卻不曾去過的地方。此地名叫艾基伍德,有可能是座城鎮,也可能只是個地名。男子名叫史墨基·巴納柏,正要到艾基伍德成婚;他之所以走路而不搭車,是因為他要到那裏去就得遵守這項條件。

從某處到他方

盡管他一大早就從城裏的住處出發,卻到近中午才行經一條人跡罕至的步道,越過大橋,來到河流北岸那些有名稱卻無明顯分界的城鎮。他花了一整個下午穿越這些取著印第安名的地方,通常無法跟著那些川流不息、橫行霸道的車輛直線前進;他從一區來到另一區,往巷弄間和商店裏張望。雖然有騎腳踏車的孩子,但行人卻寥寥無幾,就算是當地人也一樣;他不禁猜想這些地方的人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在他看來似乎極度邊緣化),盡管孩子是夠愉快了。

正規的商業大道和住宅街區逐漸變得淩亂,就像大森林的外圍樹木會愈來愈稀疏一樣;雜草叢生的荒地,開始像林間空地般穿插其間;不時出現一片片滿是塵埃、發育不良的樹林和臟亂的草場,立著的告示上載明該地可改建為工業園區。史墨基心裏反復玩味最後幾個字,因為他似乎確實置身這樣的地方:一座工業園區,就在沙漠和農地之間。

他在一張長凳前停下腳步,眾人可以在這裏搭上從“某處”到“他方”的公交車。他坐下來,放下背上的小包,拿出自己做的三明治(這又是另一項條件)和加油站送的彩色路線圖。他不確定條件裏是否有禁止使用地圖這一項,但前往艾基伍德的指示並不清楚,因此他還是攤開了地圖。

好了。這條藍線似乎就是他剛才走過的坑坑窪窪的瀝青碎石路,兩側都是無人的磚廠。他把地圖轉過來,讓這條線和面前的路一樣跟長凳平行(他向來不大會看地圖),結果在左手邊遙遠的那一頭發現了目的地。艾基伍德這名字並沒真的印在上面,但它確實就在這兒的某處,落在圖例中最不顯眼的記號所標示出來的五座城鎮之間。所以嘍。有一條大大的雙紅線通往那一帶,還傲然附上交流道出入口,但他不可能走那條路。更近處則有一條粗藍線(史墨基總覺得所有南下進城的車流都走藍線,出城的才走紅線,就像血管系統一樣),還有一條條微血管似的支線通往沿途的小城鎮。他目前所在的這條細得多的筆直藍線就是支線之一;八成會有商業活動朝這兒轉移,工具城、美食城、家具世界、地毯村。好吧……但不遠處也有一條幾乎看不出來的黑色細線,他可以改道從那裏走。他原本以為此路不通,但是不對,它一直斷斷續續延伸下去,乍看之下仿佛是制圖師將之遺忘在糾結的路線之間,但到了北方的空曠地帶又見清晰,直驅史墨基知道的一個城鎮,那裏很靠近艾基伍德。

就走這條吧,它看起來像是人行步道。

他在地圖上以手指測量自己走了多遠,再量量還要走多遠的路(比剛才的路程遠得多),接著背起背包、把帽子斜戴以遮擋太陽,再次踏上旅程。

長 飲

他走在路上時沒怎麽去想她,盡管兩年前愛上她以來,她就一直在他心裏。他心頭經常浮現他倆初遇的那個房間,有時一想起來就跟當時一樣滿心惶恐,但通常是既慶幸又幸福的。他還常想起喬治·毛斯手拿酒杯、嘴叼煙鬥,將他那兩個高挑的表妹介紹給他:有她本人,還有她背後那個害羞的妹妹。

毛斯家族位於市內的宅邸是整棟大樓裏最後一戶有人住的房子,一切就發生在三樓的書房內。直欞窗上貼著硬紙板,門口、吧台和窗戶之間的走道上鋪的深色地毯已經讓人踩到褪色。就是那個房間。

她很高。

她身高將近六英尺,比史墨基還高了幾英寸,她剛滿十四歲的妹妹也已經跟他一樣高。她們的小禮服很短,閃閃發光。她穿紅色,妹妹穿白色,裹在長腿外的長絲襪熠熠生輝。奇怪的是她們盡管如此高挑,卻害羞得很,尤其是妹妹,她面露微笑卻不願跟史墨基握手,只見她轉身躲到姊姊背後。

真是纖細的女巨人。喬治溫文爾雅地展開介紹時,姊姊朝他瞥了過去。她笑容青澀,一頭玫瑰金波浪頭發,卷度恰到好處。喬治說她名叫黛莉·艾麗斯。

他握住她的手,擡起頭。“好長的一飲[1]。”他說,結果她笑了出來。她妹妹也笑了,喬治·毛斯則彎身往他膝上拍了一下。史墨基不懂哪裏好笑,只好露出純潔又愚蠢的微笑看著大家,始終沒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