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第2/3頁)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路習之還是禁不住心頭一陣劇顫,他回想起當年收養這對兄弟時的情景。對於河絡族而言,都是由部落統一教養長大的,一般所謂的兄弟,只是一個親昵的稱呼而不代表血緣,但這兩個人之間的友誼,絲毫不遜於其他種族的骨肉至親。那時候他雲遊到瀚州青茸原,見到當地的貴族們驅使著一批河絡族人在為他們制作大型攻城機械。一加打聽,原來這批河絡人原本是為中州人族的某國所俘獲,不久被當作禮物送給了蠻族人,以求結盟。這樣的事情,在九州各地原本是屢見不鮮。

  路習之喟嘆一聲,看著這些在重重的鞭打下呻吟不止的河絡,正想走上前去說兩句什麽,卻看見一個格外矮小的河絡在饑餓與勞累之下腳底一滑,摔倒在地,扛在肩上的木板掉在地上,恰恰砸中一名監工蠻人的腳。

  監工痛得大叫一聲,隨即暴跳如雷地用鞭子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在河絡的臉上、身上抽打出道道血痕。從稚嫩的臉蛋來看,這河絡還只是個孩子,難怪比正常的河絡還要矮許多。他咬著牙,忍受著鞭打的痛苦,竟然一聲也不吭。

  這樣的沉默反而更加激起了監工的火氣,他扔下鞭子,從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爐旁取過一把烙鐵,向著那孩子的臉上按了下去。路習之想要阻止,卻也來不及了,就在那一刻,從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硬生生地抓住了那把烙鐵。這也是一個孩子,看來只是略大一點,顯然並不具備和一個成年蠻族人抗衡的力量。與其說監工是被他攔住了,還不如說是被他不要命的舉動驚呆了。

  在刺鼻的皮肉焦煳的氣味中,路習之毫不猶豫地掏出了自己懷裏的一具千裏鏡。這恰好也是河絡族的發明,可以讓人的目力擴展到很遠,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他用千裏鏡交換了兩個孩子的自由,那就是巖石雷星和鐵釘沃勒兩兄弟了。

  路習之繼續往下看,那些生命的消逝化作一個個毫無感情的黑字,在白紙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文靜死了,這個人如其名的人族小姑娘,在半山腰被喚雷術擊成了一塊焦炭;怒嗥死了,這個勇猛的誇父年輕人,甚至還沒來得及遞出一招,就被風凝聚成的利刃刺穿了心臟;林格則是被秘術激沸了全身的血液,以和巖石雷星相反的方式死去,他是一個無翼的羽人,想逃也逃不掉;江烈算是弟子中很機警的一個,可能僅次於青奚,但他終於也沒能幸免於難,在幻術的蠱惑下跌下了山崖,當時他以為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一條大路。

  一夜之間,甚至根本沒有耗費一夜的功夫,路習之的二十二名弟子,被擊殺了二十個。他敏銳地發現,名單上漏掉了兩個人,一個是青奚,這在他的預料之中;另一個是鐵釘沃勒。沃勒和雷星兩兄弟從來不肯分離,下山時也是一起走的,但為什麽這張死亡名單上只有雷星,而只字不提沃勒?這個倔強的河絡,難道會拋掉自己的兄弟獨自逃生?

  路習之放下名單,揉揉雙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並不想在秦無意面前掩飾自己的悲戚,混濁的淚水在臉上縱橫奔湧,流滿了那些蛛絲樣的深深的皺紋。

  “所以我早說過,你會後悔的,”秦無意同情地說,“把那樣東西交給我,不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嗎?辛辛苦苦培養的弟子,就這樣都變成屍體,多可惜。”

  他的語氣中又帶上了幾分佩服:“不過你那個羽人的徒弟,真是不簡單,擊敗了我兩名得力的手下,跑得無影無蹤。我在山上就看出他非同小可,還特意安排了兩個人呢。”

“我本來以為,可以活下來一半人,”路習之喃喃地說,“畢竟還是低估了你們。”

  “應該是我低估了,”秦無意有些懊喪,“最終還是漏掉了一個。”

  不,是漏掉了兩個,路習之想著。雪在夜裏已經停了,明亮的陽光射到了走廊裏,雖然只有一點微光可以到達這間囚室,已經讓他感到了一絲溫暖的意味。他的目光仿佛透過囚室中幹冷的空氣,回到了五十年前,回到了鑫城那個詭異的下午。眼神兇惡的馬車夫雖然從巨誇父手下逃掉了,卻一直在鍥而不舍地等待著機會。他已經培植起了雖不龐大卻極其有效的組織,他的爪牙,應該已經可以伸到九州的每一處角落。也許有一天,他真的可以找到龍,那個時候,或許就是九州大地的末日。

  墟神與荒神,只是造物的偉大神話,誰也無法證明他們的真實性。但萬一是真的呢?這個脆弱的世界,也許只需要諸神一次不耐煩的呼吸,就將化為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