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今天穿的是從謝雨安那裏拿來的衣服。那些衣服全都是絲的,繡著花,染著各種顏色,華貴得很。謝雨安的帳篷裏有一個大箱子,裏面裝滿了各種各樣女人的衣服,他說那都是大晁皇帝為我準備的。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心虛的樣子,可是我知道他的心裏不安定。心裏不安定的人我能看得出來。又看了看銅鏡裏的人,那是我嗎?穿得那麽漂亮,連我自己都要認不出來了。

  就算是母親都沒有那麽華貴的衣服。父親雖然是熱河部的大王,也不是個惜財的人,他和母親的日用卻都很一般。憐姐姐把大晁皇帝送來的禮物一一分給大家,其實很合他的心思,到底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啊!我忽然覺得有點心痛,原來我的脾氣一點也不像父親,不像憐姐姐,不像弟弟,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

  銅鏡裏的人還在走動,她還在笑,她還在用那雙黑閃閃的眼睛左右流盼,看得我心中一陣一陣發冷。多麽可惡的鏡子啊!沒有它以前,我們過得是那麽快活。我扔了一塊紅錦上去,把它蓋了起來。嗯,一直沒有意識到,包裹鏡子的紅錦一直被我捏在手裏,都被手心的汗水浸濕了。

  父親和母親坐在大帳的中間。

  父親穿了一身白銀的甲胄,很隆重,那是他年青時候穿的。現在每年只有在多雨的夏天,母親才會把它拿出來細細地擦拭。母親看著我,意外的眼神轉眼就被傷感取代。母親連夜為我做好的新衣服被我放在包裹裏面,我不想穿著夜北的裝束離開家。既然父親母親覺得我該嫁給那個蠻橫的大晁皇帝,那就讓我穿著大晁的衣服離開夜北吧!我在父親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我的腦子裏什麽都不想,因為父親說過,我想的什麽都會寫在臉上,我不要他看見我想什麽。父親站起來,他伸出胳膊想再抱一抱我。我飛快地後退了一步,又對母親跪下。父親僵在那裏看著我給母親磕完三個頭。

  我這才轉過頭來對父親說:“爹,您要好好照顧我娘。”我說完這話,母親一下子就把臉捂了起來,她的肩頭一抽一抽的,動得越來越厲害。父親緩緩地點了點頭:“阿蕊……”他的嘴唇動得那麽費勁。

  “大王!”我大聲打斷了他,“舞蕊要走了。”父親像是被人用重錘狠狠打了一下,身子都晃動起來。我忽然發現他是那麽老態龍鐘,連面上的皮肉都松弛了。父親還不到五十,我一直覺得他像神一樣光芒四射,卻沒有發現他比族中同樣年齡的人要顯得更老。我把頭扭開,這樣看下去我會哭的。母親說他殺死了我親生的父親,可是這個人才是我的父親,他那麽愛我,那麽疼我。以後再也沒有這樣一個父親為我撐腰了。

  “好,好,好……”父親退回了他的座椅上,“你走吧。”他頹唐地扶著頭,聲音那麽小。

  我轉過身去,母親的哭聲響了起來,我卻毫不猶豫地朝大帳門口走了出去。再不走,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在帳篷裏發了這兩天的呆,我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剛硬,原來還是這樣的脆弱不堪。

  “朱顏公主……”謝雨安見我一個人走出來,錯愕地問。

  “都是你!討厭!”我大聲沖他喊,手裏的皮鞭狠狠朝他抽了下去。

  憐姐姐說要送我離開夜北,這一定是父親的意思。

  我咯咯笑了起來:“姐姐你別去了,要不大晁皇帝一貪心把你也要了去,那該怎麽辦啊?”笑聲是空洞的,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刺耳。

  憐姐姐伸出手來輕輕摸著我的臉。我抓住了她的手,眼眶裏卻越來越酸。淚水終於無聲地湧出來了,我抓著憐姐姐的手在臉上輕輕地摩挲。“憐姐姐!”我哽咽著說。

  “好孩子,”憐姐姐喃喃地說,“好孩子,姐姐知道你委屈。”憐姐姐把她那匹紅馬送給了我。她說她的彤雲速度當然遠遠比不上我的微風,可是它記得所有走過的路。

  “以後彤雲就可以領著你回來。”憐姐姐說。

  “還會回來嗎?”我問她,手腕上那枚血紅的指印隱隱作痛,我的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憐姐姐把眼光轉到別的地方去,她知道我不會再回來了,不管發生什麽。這彤雲不過是她的一個祝福。

  “謝雨安。”憐姐姐望著他的時候又恢復了那種冰霜一般的神態。“你要照顧好蕊公主。”謝雨安微微躬了躬身:“我答應過憐公主的。”他說得很自信。

  楚夜帶著足足五百名武士來護送我,憐姐姐卻要謝雨安重復他的承諾,楚夜的臉上有點難看。他也只能難看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