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留一箭定天山---《秋林箭》 五

  筱羽在燈下望著月兒發呆。月兒抱著塔巴的脖子歪在一邊,小臉蛋紅撲撲的,嘴角還亮晶晶地掛了一條口水,原來已經睡熟了。門一響,筱羽慌忙別過臉去,拿著那張弓翻來覆去地看。索隱的臉頰抽了抽,不去理會她,彎腰把月兒抱起來往床上放。筱羽放下弓來,想過去看看,卻見塔巴的一雙灰眼睛在暗處幽幽地亮,從喉間擠出一串低沉的威脅來。她攤了攤手說好歹咱們也曾是同袍,怎麽連你家的狗都那麽不待見我?索隱想說那不是狗是狼,可他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沒有說下去。兩個人又無所事事地對坐了一會兒。索隱心中微微覺得憤怒,說:“你來做什麽?”筱羽微微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麽來。她低下頭來,幾根纖細的手指在弓弦上滑來滑去,弓弦就“嗡嗡”地唱。索隱說出話來,又隱隱有些後悔。偷偷瞥了一眼,見筱羽的面上還是微微笑著,那笑容卻多少顯得僵硬。他緩緩說:“秋林渡是小地方,你們只要做大事,不上雲中,便下白水,到這裏只怕是來錯了。”話語還是生生冷冷,口吻卻柔和了許多,有那麽一份歉意在裏面。筱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索隱你還真是死性不改,明明心腸那麽軟,嘴上還偏偏那麽硬,要是嘴上甜些呀……”她見索隱臉色不對,知道那事情還是說不得,轉了話題:“秋林渡是小地方,可這次的事情還非得在小地方做了。要不是來秋林渡,還真不知道你躲在這裏。”索隱眉頭皺了皺,筱羽知道他是聽了那一個“躲”字不悅,也不點破,顧自往下說:“去雲中總要從這裏過,客商是這麽走,路牽機也是這麽走……”索隱眉梢一揚,猛地站起身來:“路牽機要去雲中?!”他起身極猛,驚得塔巴也竄了起來,只當筱羽要對塔巴不利,脖子上一圈鬃毛都炸了開來,喉中嗚嗚做響。月兒被塔巴頂在一邊,睡夢中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索隱慌忙抱起月兒,輕輕拍著她的背,嘴裏喃喃地念:“阿爹在,月兒乖,月兒不怕……”拍了幾下,月兒又睡了過去,索隱把她放在床上,凝視著月兒的臉蛋,說:“他去雲中做什麽?”還是問話的口氣,意思分明就淡了。筱羽見他竟然是這樣的反應,心中著急,也不再賣關子,急沖沖地說:“那才是更了不得的事情哩!這兩年雲中繁盛的很,天啟特準在雲中再設錢法堂,路牽機領了雲中錢法司的頭銜,這就要押著爐範上雲中了。”索隱“哦”了一聲,沉默良久,才擡頭對筱羽說:“他去就去吧。”這一句話說出,筱羽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當年路牽機出賣軍機是青石陷城的主因。其時索隱隨界明城的大隊退出青石,卻還是有不少天驅舊部留在了城中,尚慕舟便是城破時戰死的。姬野攻克青石後十日焚城,是把宛州第一的堅城燒成了平地,殉城者以數十萬計,算得上是百年來的大慘案。天驅舊部說起青石之戰,哪一個不是對路牽機咬牙切齒。這些年行刺路牽機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只是他深居簡出,又兼門禁森嚴,那些刺客死士從來也沒有成功的。這一次他押著天啟賜下的爐範南下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機會,筱羽心裏早以為索隱一聽路牽機的名字就會跳起來,別說還可以劫奪那鑄幣的爐範,沒想到索隱竟然只說了這麽一句。她跺了跺腳,發急道:“原來你們遊擊裏面不但出奸細和死心眼的倒黴蛋,還有你這樣沒情沒義的家夥!”索隱也不生氣,淡淡地說:“現在哪裏還有什麽遊擊了?”筱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冷笑著說:“好好好,就算遊擊散了,扶風總還是在的……”話還沒有說完,索隱就打斷她說:“路牽機帶了多少人馬?”筱羽說:“兩千金吾衛。”索隱說:“還不算路牽機的那些護衛……扶風營能有多少人馬?”筱羽明白他的意思,梗著脖子強辯:“你們在永寧道起兵是多少人馬?!”索隱也不多說,微微一笑,大大不以為然的樣子。筱羽沉默片刻,啞聲說:“兩千走陸路,七十走水路,五日後在秋林渡交會。人和爐範都從水上走。我們有十七個在苦楊寨,十個在秋林渡。都說給你了。“索隱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扶風營就這點人了?還分了兩處?”說著搖了搖頭。筱羽長嘆一聲,把弓往桌上一放,頭也不回地朝門邊走去。走出門口沒幾步,聽見索隱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來。筱羽的嘴角登時就翹了起來,心想原來索隱還是要激的,把臉一板轉了過來。她正在盤算要不要譏刺索隱幾句,就看見索隱把那張弓遞了過來。“這弓我已經賣了。”索隱說。筱羽的身子震了一下,沒有想到索隱是這樣覺絕。她伸手接過弓,一時間茫茫然地說不出話。“不如在雲中!”說完這話,索隱拍了拍筱羽的肩膀,轉身回木屋去。見索隱輕輕掩上了木屋的門,筱羽才醒過來,對著木屋喊道:“索隱,你等著看罷!”上行的重船不是天天有,若是輕舟,纖夫們就輕省許多。這一天太陽還斜斜地掛在天上,索隱就到了秋林渡的碼頭。那蘭湘的寒雲川客棧就開在碼頭邊上,索隱急匆匆地往客棧裏趕。這個時候正好趕上每天最後一爐燒餅出爐,買回去給月兒吃最新鮮了。索隱捏著手裏著幾枚銅銖,倚在燒餅爐前對小二說:“老規矩,三個蟹殼黃。”小二看見他,倒象吃了一驚,也不接錢,忙不叠的說:“索二少爺,今天來得早。我家老爺說讓你來了就去見他,正好老爺還在客棧裏呢,不用往鎮上趕。”索隱愣了愣,放下銅銖說:“麻煩幫我把燒餅包起來吧,我去見過老爺就回來。”跟著小二的指示往客棧裏走。幾十步的功夫,腦子裏也不知道轉了幾轉,就是理不清個頭緒,想不住那蘭湘為啥要見他。正想著就看見那蘭湘坐在帳房裏看賬本,索隱恭恭敬敬給那蘭湘施了個禮,說:“叔父,您找我麽?”那蘭湘放下賬本,看了看索隱,說:“阿二啊,聽說你現在拉纖了,辛苦吧?”那蘭湘是索隱的家執長輩,索隱也不掩飾,坦然道:“拉纖當然是苦的,不過收入不錯,叔父借給我那些紅松木,我估著到年底就能還上了。”那蘭湘揮了揮手說你跟我講這個,你管我叫叔父,我還預著要你還那些木頭了麽?索隱漲紅了臉,說叔父可以不預著我還,我可不能不打算還。那蘭湘盯著索隱看,索隱被他看得尷尬,心中很覺得奇怪。其實那蘭湘也不知道找索隱來說什麽,只是心頭亂的很。那蘭冰這些天連著去了索隱家,他是知道的。原本擔心的是那蘭天和索隱的婚約,可是二女兒安分的很,倒是那蘭冰似乎對索隱很上心,不光一天一天地去,還老跟那蘭夫人說索隱怎麽怎麽的。前一日更是到了晚上才回來。與淮安衡玉這樣的大城比起來,雲中一帶的民風算是極樸實的,也少講男女大防。可那蘭湘就算再寵愛子女,也要顧忌女兒的名聲,畢竟那蘭冰還是未出閣的黃花閨女。過了片刻,那蘭湘說:“阿二啊!我當你是半個兒子的,不跟你繞。當年我和你爹是訂過約的,我家的女兒嫁你們哥兩個。這個話我一天沒忘記,清清楚楚記得。”索隱臉頓時就紅了,明白了一大半。那蘭湘接著說:“你打了白麂,我沒幫你。可我不是怕你名聲不好連累我,我知道你不肯讓我幫。你就是再窮再不體面,整個宛州沒人要你,我和你叔母也不能嫌棄你。這個你信不信?”索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說:“叔父言重了,我知道你們待我好,是我自己……”他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說下去。那蘭湘伸手扶他起來,說:“不要跪不要跪。我知道你傲氣,不肯接受我的接濟。男子漢大丈夫,傲氣是要有的。”他沉吟了一下,“不過我也猜你那麽驕傲,是有些別的打算。對不對?”索隱只覺得從頭燒到腳,既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那蘭湘想了想說:“阿二啊,我不問你舊事,出外闖蕩不容易的。我自想好好待你,可是要嫁女兒給你,我還是不舍得的。你也是當爹的人了,明白麽。”索隱用力點頭。要不是他自慚形穢,也不會老是避著那蘭湘。要不是他這個想頭,也沒有必要打腫臉充胖子,還苦了月兒。那蘭湘嘆了口氣,撫了撫索隱的肩膀,就好像撫摸著幼時的索隱。“其實你是個好孩子。可是你看看你,現在過得是什麽日子?我不是看不起拉纖的,可是那個拉纖的是有家室的?你是聰明人,什麽事情都會兩手,可我看了你很久,實在不知道你做什麽比較好,本來打獵也是正行,可你連這個也不能做了。”這些話坡嵐不許他打獵那日,索隱就想過,這些年來顛沛流離,唯一拿手的就是殺人的本領,正行的事情沒有一件真正擅長的,就是鞘塊皮子腌塊煙肉,也比別人多花許多功夫。可是這時由那蘭湘說來,便如霹靂一般,幾乎把索隱打了一個趔趄。原先心底一些隱隱約約的指望,似乎都被燒成了灰燼。看見索隱吃驚沮喪的樣子,那蘭湘微微嘆了口氣,心裏想這個孩子真是指望不上的,果然沒有志氣。一邊想著,一邊說:“我知道冰冰待你好。那孩子冰雪聰明,喜歡你一定也有道理。我也希望我女兒嫁個她喜歡的人物。阿二啊,這個客棧是我花三年功夫起的,我也不要你蓋個客棧出來。我這裏給你二十個金銖,你要是在半年以內把它變成了四百個,我就把冰冰嫁給你,你看好不好?”索隱猛地擡起頭來,緊緊盯著那蘭湘,把那蘭湘著實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