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翼在天5

  不知什麽時候,天空一聲呼哨,像是暴雨驟止,一切立刻安靜了下來。

  風淩雪走出帳來,拂了拂頭發,像是剛梳洗完畢。她看著呆站在門口的向異翅:“你沒事吧?”惡戰時她沒有出一滴汗,現在汗珠才大滴大滴地從她身體內冒出來,掛在臉龐發梢上。向異翅呆呆地望著她,忽然低下頭去。

  風淩雪看見了他身後地面上倒伏的那幾具屍身,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死人,但她仍一眼就看出了哪一個人是自己所射死的。少女轉身狂奔出去,奔到樹邊狂嘔不止,整個身體都顫抖得像要碎裂了似的。

  她才意識到自己殺了一個人,她師父讓她射過飛鳥魚蟲、頑石野蔓、各種奇怪的東西,但是沒有讓她射殺過人,山中也沒有人可殺。除了師父。師父說:“你絕不可以輕易對人出箭,因為將來死在你箭下的第一個人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所以風淩雪從來沒有想過殺人是什麽樣的,雖然她曾經在噩夢中與師父對射,但她從來沒有勝過,每次即將分出勝負時她便驚醒,大汗淋漓,恐懼不止。今天忽然看見那屍身,心中的一層壁被猛地驚破了,五臟六腑都在扭曲震顫,像要一直到擰成血糊糊的一片為止。

  好半天她才平息下來,天旋地轉,眼前黑得什麽也看不清,靠在樹幹上,身子像浸在冰窖中,寒入骨髓。她盼望著有誰能扶住她,如果這時有一雙手輕觸她,她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抱緊。

  但是沒有。

  少年向異翅就站在她的身後,他看見少女自己抱住自己的雙肩,痛苦地抽泣,他的手向前伸去,卻怎麽也沒有勇氣觸及她的身體。

  風淩雪不知道少年心中的掙紮,她的呼吸開始漸漸平復,心開始漸漸變冷,她相信了自己一生的宿命。因為師父說:“你這一生不會有幸福的時刻,因為你將是一個偉大的箭手,是高臨天空的神話,正因為如此,沒有人可以和你比翼。他們全都配不上你。你只有在高空之巔,孤獨地俯視……”師父說過的話不會錯。風淩雪從不懷疑,她也不覺得孤獨有多可怕,因為她從來都不知道什麽是不孤獨。師父只是師父,師父不愛她,師父殘酷得令她無數次在夢中與之搏鬥,出師之前,師父就是她惟一的同伴,也是最大的敵人。風淩雪不知道什麽叫溫情,也不知道什麽叫熱愛。或者,她堅信她不知道。

  少女終於從地面站起來,她轉身快步從向異翅身邊擦過,看也不看他。只有這少年這麽近地看過風淩雪的失態。此後的時光中,當這少女成為傳說中一個面對再強大的敵手也永遠不會慌張與驚恐的人時,只有一個人的心中,永遠印下了那樹下痛苦柔弱的背影,默默地為她保留一生。

  地上北鶴雪留下的屍身並不多,只有五具,扶蘭在這五具屍體的旁邊繞行著,那仆倒的姿勢,那箭紮入心臟的角度,那周圍散開的塵土,以及帳內帳外每一箭的分布,都可以在一個鶴雪士眼中重現當初的驚心戰況。

  繞行了許多圈之後,他才踏到了一具屍身的旁邊,伸手拔下了他胸口的箭。

  鶴雪士的箭全都有隱秘的記號,使同伴一眼就可以分辨。但這支箭上什麽痕跡也沒有。

  “的密江,天高路遠,魂靈安散。”扶蘭舉箭尖觸額頭,虔誠地念出祭詞。作為一個鶴雪士對另一個鶴雪士的敬重,作為南鶴雪的首領對於北鶴雪名家、右翼領的密江的敬重。

  他死在了風淩雪的箭下。

  戰馬馳來,有傳令者送上了另一處的戰報。

  南雪鶴在本營勝了,己方亡三人,對方亡五人;但在另一處卻輸了。

  駐守本營的鶴雪士慢慢走到王族居地,墨天涯下。

  那裏也倒著幾具屍身,南鶴雪的四具,北鶴雪的一具。

  所有的族人敬畏地圍在四周,沒有人敢觸及鶴雪士的屍身。這些為族人而戰者是無比高貴的。只有鶴雪士或是王室與祭司才有資格為他們正體下葬。

  但是國君不能出現了,翼王朝翼持王被射成重傷,正在急救之中。雖然他當時在衛士的重重鐵盾之後,但那支箭還是找到了惟一的空隙。

  扶蘭站了一會,見王室諸人尚在驚恐之中,無一人能持禮。嘆息了一聲,向前走去。

  忽然一聲喝:“停下。”宮室人群中,一位少年走了出來,來到倒下的戰士前,跪倒在地,手按上死者的額頭。扶蘭與鶴雪士、四周族人立時全跪拜下去,高頌禮歌:“天漫漫兮雲怒傷我骨血兮星沉英氣不死兮海號聲哀氣雄兮武韜來歸、來歸、來歸伴月還兮照吾鄉。”三聲安魂高喚後,族人已紛紛淚下。可突然人群中又有人喊道:“等等!”扶蘭擡頭,怒視打斷安魂禮的那人,卻是族中一位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