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敖熾

被奪走了“身份”,還能安然生活下來的生物,大約就只有我了。

以前我是“不停”的老板娘,現在是“暮聲”的老板娘;以前我是樹妖裟欏,千年修為,通天徹地,現在只是一個住在血肉之軀裏,生命線還剩不到一年的普通人,如果我不能在這個時間段“找回自己”的話;以前我總被眾多妖怪圍繞,有大把金子作報酬,而現在,身邊除了一個在店裏兼職做棉花糖的幫工之外,就只有偶爾來找我做占蔔的人類顧客了。

沒錯,我現在就是靠賣棉花糖,以及用塔羅牌替人占蔔來賺生活費。完全的艱苦創業,自食其力。我的同族,那個叫做暮的樹妖姑娘,用一個實際上並不太高明的花招,騙走我的真身與人形。簡單講,如今她是“不停”的老板娘,她是樹妖裟欏,她接管了我的一切。

說起來還是很郁悶,我心疼那些掉進別人口袋裏的金子,偶爾還會想念一下胖子跟瘦子,沒有這兩個笨蛋供我使喚和欺負,人生確實蒼白了。

我試著分析過暮的心理,現在她完全可以用一根小指頭就要了我的命,可她偏不,非要用另一種方式,好好地將我“保存”下來。我想,她必然是看了諸如“讓一個人痛快地死去,遠不如讓他痛苦地活下去更好”之類的反動言論,然後實踐在我身上。

可是,我跟她,真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只是打消了一只尚不成熟的小妖怪的妄想罷了。

我提取了所以關於暮的記憶。

那還是在我初得人形,剛開始在浮瓏山修行的日子。

每到中秋之後,我便下到山腳那一處凹地裏,找尋一種叫山芒子的野果,其實並不好吃,極酸又帶微苦,果肉粗糙,像一把小刺扔進口裏,但子淼硬要我每天食用一枚,直到冬至,說對調和氣息,鞏固元氣有益。除了這果子的味道,我記得的,還有那棵孤身長在凹地中央,矮矮瘦瘦,發育不良的小槐樹,每根樹枝都焉焉地垂著,像一堆蓬亂的頭發。

它實在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因為整塊凹地裏只有這一課樹,興許我都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那時,我還是一只貪玩之心大過天的小樹妖,喜歡用凹地四周長出的藤蔓編成網,然後跑到那方從某個暗洞中湧出的泉水所成的水潭裏撈魚玩。那水潭裏的魚特別漂亮,不但五顏六色,有的魚還會發出好聽的鳴叫,尤其被我的網困住時,有的會發出嬰兒般的哭聲,這讓那時的我覺得十分有趣,常常惡作劇地將他們抓住,又放掉,再抓住,再放掉,樂此不疲。

凹地裏還有許多小動物出沒,有漂亮的橙翅鳥,靈巧的白狐,狡猾的地鼠,多不勝數。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三耳兔,黑臉白身,胖的像個毛球,帶著自己的孩子,笨笨地扭到水潭邊找那些青苔般的野草吃。對於這些一看就忍不住想捉弄的小胖子們,我總是出其不意地躲在暗處,然後張牙舞爪地跳出來,將這些小家夥嚇得雞飛狗跳,差點滾進水潭裏,自己則站在一旁笑破肚皮。

我充分地享受著修成人形的自由,我的身形與心靈,在最原始最純粹的歡樂之中陶醉。

但那一天,當小槐樹用枝條羞愧地勾住我的手臂,叫出我的名字,懇求我找子淼也將她變成人形時,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為何不可以?裟欏姐姐,我明明看到子淼上仙在那個晚上賜你人形!”它的枝條將我的手臂纏得很緊,不甘心地搖動,“姐姐,你求求子淼上仙,也賜我人形。”

真好笑!我們很熟麽?

面對這麽一只憑空冒出來的同族,面對她如此“無禮”的要求,我自然是反感的,更加不可能如她所願。子淼對我講過,當初他賜我人形,看似輕松,實測耗費了不少元氣與靈力,足足四十九天才算完全恢復,我的人形來之不易,所以更加希望我好好修煉。對於這個事實,我的重點不在於子淼對我說的話,而在於他說話時蒼白的嘴唇。從那時起,我便發現我最介意的根本不是自己如何修煉,而是子淼的暗好與否。

如今,我怎可能為了我所謂同族的匪夷所思的“奢望”,去給子淼找麻煩。我跟這棵槐樹,沒有什麽交情,不過是偶爾玩累了,會靠在它的樹幹上休息一會兒,偶爾還會跟它說幾句無聊悄悄話罷了。難道它就憑這個斷定我跟它已是知己好友,可以兩肋插刀?真好笑。

“裟欏姐姐,你帶我走吧!”它繼續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