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相 第九節

  還好,她沒有像恐怖電影裏的那樣,被變態弄暈之後,在緊緊束縛住全身的皮帶或者鐵箍之類的玩意兒裏醒來。她被肖邦的《夜曲》喚醒。

  雪亮的光環在頭頂上晃動,這種蒼白而犀利的光,讓她想起手術室裏的無影燈。她躺在舒適寬大的白色沙發上,行動自由,四肢健全,連個擦傷都沒有。

  “我喜歡這首《夜曲》,它讓我想起家鄉,還有很多遺落的回憶。”一個滄桑的聲音,在她對面響起。消瘦的男人,戴著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具,胸前掛著一塊老式懷表,坐在一架鋼琴前。看起來並不夠完美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熟練地來回。

  他的身下,不是舒適的鋼琴凳,是輪椅。這個房間太大,大到任何一個聲音都有回響。優美的琴聲因為這種獨特的“伴奏”,透出了一種詭異的誘惑。

  房間裏,活的,只有她跟彈鋼琴的人,以及一只匍匐在彈琴人腳下的,受傷的灰兔。除此之外,只有一個沙發,一架鋼琴。滿眼的雪白,幹凈的不像是地球上的地方。

  陸阿藏坐起來,朝沙發一角縮了縮。她現在還是夏洛特,這一點她絕不會忘記。

  “夏洛特小姐。”琴聲突然停下,戴著面具的臉孔轉向她,“哦,不對,陸阿藏小姐,妖怪裏的稀有物種,無相。”

  好像,這是第一次在契約到期前,自己的身份被外人識破。陸阿藏長長籲了口氣,直起身子,從沙發上爬下來,鼓掌:“夜曲彈得不錯。”

  “謝謝。”男人朝她頷首,面具下有淡淡笑聲,“我只會彈這一首。”

  “說明你很專一。”陸阿藏起身,看著他腳下的兔子,“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該明白我只是個收錢辦事的替身,我除了扮演別人,沒有別的價值。你抓我來這裏並不明智。當然,我對你的身份也沒有興趣。不過我希望你暫時別傷害那只兔子,因為,是它雇傭了我。在拿到我的酬金之前,我可不希望它有什麽閃失。”

  “我喜歡爽快的人。”他按下輪椅上的按鈕,輪椅自動轉了方向,朝陸阿藏這邊移動過來,停在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你一點都不怕麽?”

  怕?她從他身上的氣味斷定,這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妖怪不會懼怕人類,畜除非極厲害的獵人。眼前這個人沒有獵人身上的利氣,她甚至嗅到了一種真實的脆弱。

  何況,她是一只無相,無形無相,長生不死。沒有任何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再厲害的妖怪,再厲害的獵人,都不能殺死一只無相。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可以讓她死去。但她認為,這種情況應該永遠都不會發生。

  她還是愛惜自己的生命的,覺得這樣活著挺好。雖然一活就是成百上千年,的確有些乏味。但,她已經習慣了。

  她不太習慣像很多偉大的人那樣,去探索生命的意義。對她而言,活著就是可以呼吸,可以看,可以聽,可以用不同的身份打發無聊的時間。她有什麽理由去懼怕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類?不論她身後,有怎樣強悍的背景。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現在在哪裏,你抓我來這裏是為了什麽,我還是願意聽的。”陸阿藏笑笑,“反正我這次的契約還沒有到期,我依然是夏洛特,你的人質。”

  “你有沒有怨恨過自己?”男人突然問,“如果有個機會,讓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沒有健康與非健康,聰明與不聰明,美麗與不美麗的區別,沒有貧富,沒有等級,大家都是相同的,面對一切都是公平的……萬物平等,你說這樣好不好?”

陸阿藏抿了抿嘴唇,很久,她垂下頭,笑道:“當然很好。但是,那只是個肥皂泡一樣的理想。世界上的一切,不可能從一開始就在一條公平的起跑線上。”

  “來。”男人脫下了皮手套,朝她伸出手,那只手,瘦的皮包骨頭。

  陸阿藏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截冰涼的枯骨,會給人帶來一場噩夢的感覺,但,有一種奇怪的力量。

  輪椅朝東面的墻壁移去,陸阿藏跟著他緩慢前行。他從懷裏掏出一個u盤大小的遙控器,摁下去。

  眼前厚重的墻壁,朝上打開。陣陣滴滴哢哢的電子儀器聲音,混合著人類略帶嘈雜的交談時,氣浪般從墻外的世界沖進來。陸阿藏的眼神,凝固在了驚詫之中——

  腳下約十米深的地方,是一個用鋼化玻璃搭建,合金鑲邊的巨大實驗室,程一個標準的六邊形,完美的堪比一顆切割上乘的鉆石。一眾身著白色防輻射服的人或坐或走,在一排排閃爍著各色指示燈的電子儀器前忙碌,兩條直徑約三米的粗大管體,一南一北從實驗室的兩個對角外延伸進來,在中心處的空置區域上對接,天線般粗細的音色長針從對接處探出,直刺空中,出了實驗室的頂棚,繼續往上,像童話裏不斷生長,一直長到天空的豆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