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狐守 第六節

五百年前。

我第三次從迎月河裏撈起這個被村裏的孩子們扔進河裏的笨丫頭。

她雲霞般鮮艷的紅裙在清涼的河水裏漂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把手給我。”我跳進河水裏,拽住了她的手。

她伏在岸上拼命咳嗽,吐出幾口河水。

我認識她,她就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裏,家裏開著一家小酒鋪。我常替師父到酒鋪買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從比她還個高的酒甕裏舀出醇香的美酒,小心倒進我的酒壺,然後用布把酒壺擦一擦,才遞給我。

她是被現在的父母從山上抱回來的棄嬰,他們並不喜歡她,對她只有嚴厲的呼呼喝喝。

我親眼見過她那個壯碩的養父舉著木棍追打她,僅僅因為查賬時,發現她賣酒少收了兩錢銀子。我看她一邊躲閃一邊求饒,通紅的小臉上淚珠連連。

之後,每次去買酒,我都會扔下比酒錢多出很多的銀子給她,反正師父從來不在乎銀兩,總是給我很多很多。

可這個笨丫頭總會追出來,把多出來的錢找還給我,一分不差。誠實地讓人想揍她。

我拍著她濕冷的背脊,等她緩過氣之後,問:“喂,我叫阿透,你叫什麽?”

“我叫不語。”

我漸漸知道了她不受歡迎的原因,因為她總會對村裏的人說“明天你砍柴時會砍到手!”、“你家夜裏會失火,兒子會被燒傷。”之類的話,而且一說即中。村民們無不視她為怪物,沒有一個人喜歡她,更有甚者,叫囂著要把她趕出村子。而她那對養父母,實在舍不得失去一個免費的小雜役,千方百計把她留了下來。

但是,當她對村裏人誠實地說出“三天之後,村子會毀於一場大火,死傷無數。”之後,她終於被怒不可遏的村民們連打帶罵地趕出了村子。他們罵她烏鴉嘴,罵她掃把星,專說壞的不說好的。要她有多遠滾多遠,再敢回村子就打斷她的腿。

三天之後,一場大火,將曾經熱鬧的村落燒成了廢墟,死去的村民,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漫山遍野的焦味中,我牽著不語的手,來到了師父面前。當師父看到怯怯站在我身旁的不語時,我分明看到他總是半眯著的雙眼驟然透出了少見的光彩。

不語成了我的小師妹。

我之前的師兄弟們,沒有一個是人類,他們有的跟我一樣是狐狸,有的是魚妖,還有山精。師父是迎月山的山神,一個慈祥的中年人,會許多神奇的法術,他教我們這些生於山野的妖怪們什麽叫“有容乃大”,什麽叫“謙謙君子”,要我們善待身邊的一切。他教我們騰雲禦風的本事,給我們安定溫暖的住處。迎月山中的生活,就像一個大家庭,師兄弟妹們或練武對弈,或琴棋書畫,終日其樂融融。

在遇到師父之前,我們每個人都過得不順利。要麽被道士追殺,終日擔驚受怕;要麽平庸無能,連一日三餐都找不齊全。至於我,師父更有救命之恩,他把我從一個老獵戶手裏買了回來,否則我定成為那老頭身下的一張狐皮褥子。

我是一只容易滿足的狐狸,在遇到師父之後,我終於相信,這世間並不是如我的同類所說的那樣糟糕,沒有一個好人。我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長長久久,在不語來到我身邊之後,這種希望更加強烈。

不語跟我最是要好,從來到山裏之後,就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我,與我同練法術,林間嬉戲。最難得的是,她從不說謊,自她來了之後,誰偷吃了廚房的東西,誰偷跑下山去瘋玩,只要師父一問她,她必然和盤托出,搞得這些師兄弟非常郁悶。她依然會對別人說“你今天下山的時候一定會掉進河裏!”之類的話,但我們跟那些村民不一樣,我們不但不會生氣,還會很無聊地打賭,看她的話會不會應驗。結果,無一次不應驗的。

久而久之,我們開始懷疑她的真正身份。我們知道,師父收弟子,從來不會收人類。

多年之後,我們這幫男弟子都長成了翩翩公子,而不語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嬌俏少女。師父在那年的壽宴上,很欣慰地打量著我們,同時也滿足了我們心中多年的好奇。他說,不語的原身,是一朵讖花。

讖花,生於西溟幽海之畔,最高的懸崖上,百年一開花,花瓣三分,赤紅如血,以此花花瓣服下,可預見他人將遇之禍,故得名讖花。一旦讖花吸了天地精華,得緣修成人形,不但可預見人之災禍,還能斷人之死期。若取其皮,加以秘法,即可制成天下無敵之毒咒,中者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