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生 第二節

當晚,小鎮上落了一場冰雹,罕見的大,彈珠樣的冰塊密集落下,花間草叢,大地屋頂,瘡痍一片。

翌日清晨,阿遼上學時,在銀杏樹下看到一只死去的鳥,白脊黑翼,翅膀僵直地鋪展開,至死都保持著飛翔的姿態。

阿遼莫名地難過。在樹下挖了個坑,埋了它。

從那之後,阿遼再沒聽到銀杏樹上傳來的動人鳴唱。她在樹下的夢,少了一個溫暖的聲音。

而且,她再也沒有看到那個黑衣白發的老者。

這天,天氣異常差,烏雲遮日,悶熱難耐。

阿遼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銀杏林時,身後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有人悄悄尾隨。

阿遼回頭,背後空空,哪有人影。

繼續走,銀杏樹林裏偶爾拂過一陣稀罕的微風,樹葉在頂上唰唰輕響。背後那奇怪的感覺仍在。

喵!!!

一聲銳利的貓叫自林中驚乍而起,阿遼猛回頭,暗光樹影之中,一道白光自空中直撲地面,繼而一陣狂風,卷裹了泥土石塊,猛撲到阿遼身上,迷了她的眼睛。那股強大的力量,硬是將她朝後推開了數十米遠,雙腳在地上劃出長長的痕跡。

站在林外,望著這片再熟悉不過的樹林,阿遼突然有了某種不安,甚至畏懼。在那片飛沙走石的林間,看不到光線,辨不明聲音,只有危險。

阿遼飛快地跑回了家。

“又跟誰打架了?”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紮一條圍裙,把一盆熱騰騰的湯小心放到屋子中間的八仙桌上,再擺幾盤精致的小菜圍繞在湯盆四周。

阿遼站在門口,局促地搓著手,馬尾辮散了,嘴角一塊淤青,紅色校服上汙痕道道,上衣的扣子已經失蹤大半,僅剩的也搖搖欲墜。

“隔壁班的兩個男生找一年級的小孩借錢,那小孩嚇得直發抖。”阿遼慢慢蹭到桌子邊,眼饞地看著一桌飯菜。

只要一踏進這個家門,只要一回到他身邊,阿遼所有的不安都會消失。

“有其他人看見麽?”男人扶了扶眼鏡,問。

阿遼吐了吐舌頭,“就在學校後門的小路中間,鬼影都沒一個。”

“那就好。打架鬥毆會被開除的。他們等這機會很久了。”男人松了口氣,“先吃飯還是先上藥?”

“吃飯!!”阿遼歡呼,又道,“對了,今天回家的時候好奇怪,好像有人在跟蹤我。路過銀杏林的時候,我被一陣怪風給推開了。林子裏還有奇怪的動靜。我沒敢細看,跑了。”

“哦。知道了。快吃飯。”

阿遼有家,但是沒有父母。

身邊這個男人,高高瘦瘦,喜怒無形,長相清俊,名字普通——梁宇棟。

她管他叫師父。

一聲師父,有名無實。十一年時光,梁宇棟除了照顧阿遼的飲食起居之外,沒有教授她任何東西。

他會制藥,從遠遠的山中采回藥草,或曬幹或烘焙,無數個月明星稀的夜裏,院子最西邊的房裏總傳出陣陣搗藥的聲音。

阿遼曾偷偷從窗縫朝西屋裏窺望,鵝黃的燈光下,梁宇棟專注地舉著小勺,從黝黑的藥罐裏舀出一勺粉末,放進手中白若皓雪的細瓷瓶,輕輕搖晃。邊搖晃,邊看著擺在手邊的一本線裝冊子,古舊得像枯葉一樣脆弱。

阿遼以為他是全神貫注的,可每當她想看得更仔細些時,總有一股風沙從窗沿裏吹進她眼裏。到她強睜開揉得通紅的雙眼時,梁宇棟已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邊,擰著她的耳朵把吐舌頭的她押回房間。

這樣的情景一年總要發生個好幾次。那本古舊的冊子,是阿遼除了豆沙冰之外最感興趣的東西。

她偷看過,可她看不懂。冊子裏的字密密麻麻,小螞蟻一樣昂首挺胸地嘲笑她,其中有一頁,被翻得快要爛掉。

在許多個月色清朗的夏夜,或者紅梅映雪的清晨,梁宇棟坐在院落裏的石桌前,自斟自飲。微醺之際,他總是沐著月色或是疏雪,輕聲頌吟。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路過的山風掀動他整潔的衣裳,掃落幾片花瓣,沾染在他烏黑的發間。每到這時,阿遼會兔子一樣蹦到他身邊,站在石凳上,嘻嘻笑著把花瓣從他頭上拿下。

“玩風雅玩夠沒有?不用吃飯啊!”美好的氣氛常被一個女高音打斷。

一身華麗白衣的末白,端著一盆青菜,冷若冰霜地走到他們面前,把盆子朝阿遼面前重重一放:“死丫頭,洗菜去!”

“遵命!末白姐姐。”阿遼一吐舌頭,端起盆子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