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百合

我夢見了爺爺。

我夢見戰斧上鐵的光輝。

爺爺在原野上雄健的上身,將巨斧舉向太陽。陽光如千千萬萬的金線穿透了晨風,在晨風間飄落血花的雨。爺爺對著太陽吼叫,嘴裏吐出的狂風拉直了他花白的虬髯,吼聲讓天地一起震顫,就像末日天崩的前兆。而他的腳下是我,是無數的我。

無數的我躺在無邊的血泊中,無邊的血泊中有無數的我。

無數的我瞪大無數雙木然的眼睛仰望戰神一樣的爺爺,看他在荒蕪的大地上號叫而哭泣。

來自北方的風,風卷起泥土,泥土遮蔽了天空。

那是怎樣的黑暗?壓向我的身軀,掩埋我的眼睛,我的心在泥土中下沉,沉到大地的最深處。我和我的兄弟們沉淪在一起。

朦朧中看不見爺爺,只有一個孤峭的身影穿越風和土,他說:“都埋了,都埋了……”

他說:“人埋了,還能挖出來,心埋了,什麽都沒有了……”

沉渾的號角聲隨著夜風傳出很遠,蚩尤渾身冷汗,從破竹席上坐了起來。夜晚總是很短暫,被發配到黃河邊的苦工們又要準備抗起土包去填河了。遠處嘩嘩的水聲,一年四季都令人有下雨的錯覺。

還在夢中的風伯左右開弓連打了自己二十多個嘴巴,無數死蚊子從他臉上落下來。可惜活著的蚊子繼續勇往直前,不一會又停了四五只上去,風伯卻還在打呼嚕。好在此時雨師醒過來,仗義地幫風伯補了幾個嘴巴,把最後四五只蚊子解決了。

“多謝!”風伯這才算醒了。

於是質子們和其他苦工一樣,睡眼蒙眬,在肩膀上披一塊麻布,走出了破舊的草屋,走向遠方的土堤。同樣睡眼蒙眬的士兵走在他們兩側,揮舞著牛筋絞成的長鞭。長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不時響起,好在苦工被打得多了,也就習慣了,加上沒有睡醒,所以呻吟聲也就不那麽刺耳。

“軍爺,你怎麽又打?”風伯說:“我走得又不慢,你盯著我打個不停。”

“靠,打的就是你!昨天沖我扭屁股的是你吧,七四八五?”士兵氣哼哼地說。

“軍爺,你看錯了!我是七四八八!”風伯說。

“喔,七四八八?原來打錯了,”士兵很遺憾,“那誰是七四八五?”

“我!”共工橫眉怒目,排眾而出,“大早上的有什麽事情麽?軍爺?”

士兵看著共工高出他三個頭開外的身材,一身健碩的肌肉,一下子清醒了,急忙後竄一步,雞啄米一樣使勁點頭,“就是想瞻仰一下爺這健壯的身材,小的深感景仰,沒別的意思。”

“真多謝你,不過養身板很花糧食的,你既然那麽欣賞,那麽軍爺你的午飯算我的了!”

共工擡頭看了看天空,忽然皺眉,上去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軍爺,把你的盾牌借我用一天可好?”

“什麽?苦工不準有武器的?”士兵說到這裏愣了一下,四顧發現都是一幫苦工,沒有可以援手的兄弟,急忙又堆起笑容來,“當然這一條跟爺您是沒有關系的。”

共工滿意地點頭,把盾牌擎起來舉在頭上。

“爺,不是我多嘴,”士兵說:“您一看就不是行伍出身,盾牌不是這麽用的。”

“我用得沒錯。”共工嘿嘿地笑。

他的笑聲沒落,一陣冷冽的寒風從北方吹來,頭頂的天空上狂風帶起烏雲越堆越高,直到最後變成高聳天際的雲山。苦工和士兵們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時。共工說:“山要塌嘍!”

雲山整個崩塌,大雨瓢潑而下,把在場的所有人都淋得透濕,除了共工。雨滴大得像蠶豆一樣,打得身上疼痛起來,只有共工看起來從容又閑適,“想不到雨魁這就來了,剛堆好的土堤肯定是要塌了……怕是天也要塌了!”

一道閃電猛地照亮他猙獰的笑臉,在場的眾人都頭皮發麻。

每年秋季,黃河上有一場豪雨,無可比擬,稱為雨魁。雨魁一落,黃河泛濫。今年雨魁來得奇早。大堤附近苦工們抱頭奔跑,尋找避雨的地方,鬧哄哄的像是一個牲口隊。

“雨師,你開過神竅,你能把雨停下來麽?”蚩尤在這大雨裏覺得心驚膽戰。

“不會,讓它下得再大一點倒是有點把握。”

烈馬的嘶聲由遠及近,馬隊馳過,濺起一人高的泥水,把本來已經濕透的苦工們澆成了泥人。共工看著自己一身稀泥,無可奈何地把盾牌扔還給士兵,伸手到懷裏去抓了兩個跳蚤扔到一邊,彎下腰去,非常認真地對泥水裏的跳蚤說:“快逃,黃河又要決口了!”

風伯說:“,下那麽大雨你跟跳蚤對話?你真是瘋子啊?”

共工說:“你要回想我說了什麽。”

“你說決口……”風伯忽的臉色鐵青。

黃河一旦決口,不周關以西,千裏都是汪洋。浩浩然一片水波,除了天上飛的水裏遊的,怕是沒什麽可以存活了。即便鴨子,也會被一個接一個的浪花卷到水下去。所有苦工都驚呆了,只聽著遠處黃河的浪聲一波高過一波,而共工在一邊悠閑地說:“信不信由你們。當年我們共工水部,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