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刑天(第2/3頁)

“別怕,你是女孩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們肯定不會打你的。”

“可是他們敢打你嗎?你不是神農氏的少君嗎?”

“哦,我……是一個質子啊。”蚩尤舒展身體躺在草地上,死蛇一樣翻了個身,伸伸懶腰。

“是嗎?”雲錦輕聲說。

六年之前,大誇父王叛亂。

叛亂平息之後,所有的部落都要送一名質子去涿鹿城。神農氏只有一個王孫,那就是蚩尤。

不像雨師和風伯,蚩尤從小就很寂寞。他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世上唯一的親人是他的爺爺。小時候蚩尤很是懷疑自己是爺爺生下來的,他悄悄地把這個猜測告訴奶娘,奶娘的臉先是發白而後發青,最後說少君恕罪,我要如廁。蚩尤跟在她後面,看見她沖進茅廁,而後裏面爆發出一陣排山倒海的大笑。

後來蚩尤想到這個笑話,每一次都會自己嘿嘿地笑個不停。不過盡管如此,蚩尤還是很寂寞,爺爺的大屋很恢宏,小時候蚩尤在裏面跑來跑去,可是只能和自己捉迷藏。

永遠不會有人來找藏在錦帳後的蚩尤。他總是憋著呼吸在那裏等很久,而後覺得無聊了,就走出來。大屋那麽深遠,放眼看不見一個人,蚩尤覺得難過起來,就會跳起來大喊一聲。於是屋頂的烏鴉們飛起來,叫得很荒涼。

“爺爺,我沒有兄弟嗎?”蚩尤問。

九黎的郊外有一塊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爺爺親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爺爺牽著蚩尤的手站在雨中,冰冷的雨點仿佛雹子一般將油傘敲打得噼啪作響。爺爺靜靜地站在那裏,臉隱在傘下的黑暗中。

爺爺說:“那些就是你的兄弟。”

蚩尤說:“我不喜歡他們。”

爺爺問:“為什麽?”

蚩尤說:“他們不跟我玩。”

爺爺撫摩著蚩尤的頭,笑著說小蚩尤真傻,忽地他就流下了淚。

有人說爺爺是個英雄。蚩尤見過爺爺年輕時用的巨斧,大得像一張磨盤。蚩尤在心目中設想爺爺高舉這柄巨斧戰鬥的情景,然後無數的血泉呼啦啦地沖上天空,爺爺豪邁在在原野上拍著滿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戰敗而死的對手。

這樣的設想一般只有一個結果,就是那家夥肯定不是爺爺而是一頭狗熊。蚩尤想他的爺爺只是個好哭的好老頭。

六歲的時候,蚩尤騎在一匹馬上,和使者一起離開了九黎。馬後的煙塵中,炎帝還在揮舞他的手,那雙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還緊緊抓著蚩尤,爺爺似乎害怕一放開手,蚩尤就會消失不見。蚩尤抹著小臉最後回望爺爺,心想爺爺一定又是悄悄地哭了,在他堆滿微笑的時候。

蚩尤想老人都是善變的,和孩子一樣。

“爺爺老了。”蚩尤很憂傷。

蚩尤知道南方有一座神山,高大的葛天廬之山,永遠鎖在渺渺茫茫的雲霧中。來涿鹿的路上,他一直掀起車簾去眺望大地盡頭的神山,想要記住它的位置和形狀。他想只要找到那座山,他就找到了南方,九黎就在南方,他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跑回家鄉,看到他的爺爺。

但是走著走著,他終於放棄了這個希望。一天又一天小馬拉著素車行進在浩瀚的荒原上,拋下一片又一片青黃色的草地,蚩尤不知他們走了多久。

最後看見涿鹿城矗立在遠方時,為他拉車的那匹小馬的媽媽死了,那匹母馬跪在草間,眷戀地舔著小馬,然後倒臥下去。

蚩尤聽說馬是站著睡覺的,它們永遠警覺。一生中只有一次,它們會徹底地放松身體,那時候它們就死了。

蚩尤忽然明白自己錯了,九黎太遠了,仿佛從生到死那麽遠,遠得一輩子都走不回去。

“喂!小子,剛才在這邊拍屁股的淫賊哪去了?”漢子們操刀執杖,對著蚩尤叫喊,驚破了蚩尤的回憶。

“淫賊?我們不是淫賊,我們只是……”蚩尤摸不著頭腦。

“沒說你,看見淫賊了嗎?”

“我真的不是淫賊。”

“是問你看沒看見淫賊,不是說你是淫賊!”

蚩尤看著還烤在火上的臘肉,有些茫然,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雲錦,最後猶豫著指向刑天離去的方向。

“追!”漢子們振奮起來,風一般掠過蚩尤的身邊,浩浩蕩蕩的人群在草原上聲勢驚人。

只剩下雲錦和蚩尤對坐,過了許久雲錦才回過神來:“少君……刑天將軍……”

“沒事的,”蚩尤說:“他們抓不住刑天,他跑起來的時候,沒人抓得住他。”

蚩尤正好回頭,看見遠方地平線上那個甩開大步豪邁奔行的男人忽然一歪,咕嚕嚕地從草坡上滾了下去。漢子們狂喜地呼喊起來,像是一群獵人看見狗熊自己跳進了陷阱。

“刑天將軍怎麽了?”雲錦問:“不是說他跑起來的時候沒人抓得住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