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賭徒

這是籠……

這是我的籠。

聞時對自己說。

這是他當年生剝靈相形成的籠, 籠裏的黃粱一夢都來自於那具靈相的記憶……也是他的記憶。

現在夢醒了,幻影不復存在。

他看著籠裏的松雲山垮塌成泥,看著身邊的塵不到消散如煙, 看著山腰的燈火落入黑暗, 看著一切他所沉溺的、懷念的變為泡影, 再也不見。

他站著,看著。

就像一個手拿尖錐的人一遍一遍紮著心口,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沉淪。因為他還有事沒做完。

他在生死間往返了十二輪, 長途跋涉,就是為此而來——

他的靈相還鎮在籠心中央, 那上面是封印大陣, 陣裏是他要強留下來的人。

當所有幻境碎裂,那股虛假的寒山風霜味消散,草木枯焦味和血味尖銳地破開一切, 從背後裹了上來。

聞時猛地僵住。

他惶然地轉過身,看到了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場景……

那是百裏荒山野林,草木枯朽摧折,籠罩著生靈塗炭過後的死寂。在那片死寂之中,巨大的陣局靜靜運轉著, 像個透明的罩子,將當年那些令人畏懼、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切封罩在其中, 禁錮了一千年。

那一切的“根源”就是塵不到。

可是聞時看不見他。

一千年後的封印陣內,充斥著比當初更多更盛的黑霧, 它們像無數條交錯糾纏的巨蛇, 又像虬然盤結的樹根藤蔓,它們張牙舞爪地在陣中流轉遊走, 重重地撞擊著巨陣邊緣。

每一次撞擊,都會被陡然亮起的金色陣印強壓回去。

除此以外,目之所及皆為黑色。

而塵不到的半仙之軀和本體靈神就被鎮在那片黑海之下,聞時根本看不見他。

你還醒著麽……

聞時想問,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這個籠有他完整的靈相,所以他一踏進來,就記起了太多曾經忘卻的事情。他想起自己曾經問過塵不到,為什麽常倚著山石往山下看。

那人說他在看松林年年愈青,鳥雀離巢歸巢,看山下的人白日往來忙碌,傍晚升起一縷縷細細裊裊的煙。

因為那些東西有生機。

“……你明明枯草枯枝也能看半天。”那時候的聞時總會駁一兩句,其實不是真的愛拆那人的台,只是想聽那人再多說幾句。

塵不到也總會如他所願,說起更多的東西。

聞時記得他當時指著山崖邊的某株枯樹說,之所以看得饒有興味,是因為他能在那些枯枝敗草上看到很久以後,看見它們再慢慢生出新綠。

那時候聞時滿臉狐疑。

塵不到便沖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指著枯樹枝上的某一點說:得有耐心,摒除雜念,剛開始可能要等上好幾個時辰才會窺見一斑。你來試試。

聞時將信將疑地跟枯樹對站了很久……直到余光裏的塵不到偏開臉沉沉笑起來。

他因為這個羞惱了好久,接連幾天都繃著臉到處凍人。但其實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悄悄去了塵不到常倚的地方,還執拗地又和枯樹對臉站樁。

然後某一天,他真的在塵不到指過的那處看見了枯樹新生的芽。

自那之後聞時便明白,塵不到真的在看那些。

萬物有靈,而他喜愛一切富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封印陣裏什麽都沒有。

沒有松林鳥雀,沒有落日炊煙,沒有任何鮮活的生靈。只有永遠不會生出新芽的枯樹和永遠不會泛青的荒草。

所以,他其實希望黑海下的塵不到從未睜開過眼。

他寧願對方一直沉睡著。

而他要做的,就是讓塵不到在解脫醒來的那一刻,再不會看見這些。

聞時朝著大陣走去。

從他踏出第一步起,那個無聲運轉的封印巨陣便發出了尖利刺耳的鳴音,仿佛巨獸蘇醒。

陣印流轉的速度猝然加快,轉出了直通雲天的漩渦,罡風便順著漩渦呼嘯不息,如深海狂浪。

百裏草木被連根拔起,間雜在風渦裏,被撕扯成無數木刺和碎屑。

巨陣裏的黑霧也突然變得瘋狂起來,它們像是嗅探到了一絲逃出生天的機會,又或是嗅探到了闖入的生靈氣息,頓時狂舞著砸撞封印,每一下都震天動地。

巨陣周圍的土地發出裂響,好像有什麽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爆裂聲一道接一道,環繞著巨陣響了一圈。

下一瞬,沙土炸裂,飛石漫天。

十二只巨傀自封印陣底而出,每一個都如山如海,它們身上連鎖鏈都沒有,鱗皮之下是翕張的火焰,熾熱灼人,好像火海從陣中一直燒向了天。

它們長嘯著,朝聞時而來。

***

夏樵奔回松雲山的時候,兩道人影正從山頂匆匆下來,帶著滿身郁結之氣。

“周煦!”夏樵老遠就看見了走在前面的那個。

而當他叫出名字的時候,對方已經到了他面前,帶起的風撲了夏樵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