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消散

在場的人在出籠前幾乎都看到了這一幕, 但聞時沒有。

他明明睜著眼,卻什麽都看不進去。因為在籠消散瓦解的那一刻,有人忽然抹了一下他潮濕的眼尾, 嘆息似的低喃了一句:“聞時……”

那人似乎有太多話想說, 但最終只輕聲說了一句:“別哭。”

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 聞時身上一空。

之前捂過他眼睛又抹過眼尾的手消失了,勾了傀線攔著他的人也消失了。

籠內一切如巨幕落下,現實的場景顯露出來——

他依然站在張家傾頹的本宅前,面朝著遠山朦朧起伏的暗影。

金翅大鵬流光的雲翅從山邊劃過, 大小召帶著銀輝的長影直落在地。它們身上騰起山一般的亮色火光,又忽地黯淡下去。

像煙火的余燼, 明滅了一下, 然後再沒有亮起來。

聞時聽見了驚呼,似乎有很多人朝巨傀隕落的方向跑去。

也有人朝他跑來,叫著他的名字。

但他腳底生了根, 聽不清,也動不了。

其實不用看,他也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麽——

那不是突如其來的意外,而是傀的枯化。是他擔心已久,避不開也躲不掉的一場枯化……

謝問的枯化。

其實去往山坳之前, 他就有預感了,當時抓著謝問反復確認著狀態, 看到對方半邊身體完好還松了一口氣。

但他忘了,生人以虛相入籠。那時候他們已經在張岱嶽的籠裏了, 他所見到的……都是假相。

聞時還記得謝問站在夜色的陰影下望過來, 渾身透著枯敗之氣。

或許從那一刻起,那個人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只是放心不下, 所以強撐著又陪了他一場……

現在籠一破,虛相也就跟著破了。

他早該明白的。

從得知謝問只是借了傀的軀殼重返人世的那一瞬起,他就該明白,一抹本體靈神根本拖不了多久。他終究要眼睜睜地望著那個人消散。

可是那人總是不讓他看。

每一次離開,都是聞時在前他在後。

他從不讓聞時看。

風從背後而來,空落落的,又繞到了身前。

那裏面好像裹著刀,吹過眼睛、吸進身體,到處都痛得鉆心。聞時大睜著眼睛,良久之後眼皮很輕地顫了一下。他瞬間垂了眸,在地上找著什麽。

視線模糊不清,他緊皺著眉,其實什麽也看不見,但就是找得很固執。

不遠處好像有誰出了事,又是一片喧嘩嘈雜,還有人叫著“夏樵”或是別的什麽名字,他聽不太懂,也顧不上。

周煦跑過來了,開口卻是蔔寧的語氣,叫他:“聞時……”

他好像應了一聲,嗓音低啞難聞。他飛快地眨了眼睛,視線清晰了一瞬,終於看到了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截枯白松枝,不知何時遺落在他身邊,裹著深夜最冷的霧。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彎腰去撿。

那一刹那,千年之前生剖靈相的痛如狂猛浪潮席卷而來。

他攥住了那截枯木,便再站不起來。

年少時候,那人常說他嘴比鐵還硬,哪怕受著千刀萬剮的罪,冷汗浸了一身,問他,他也總是回一句“不疼”。

但這一刻,當鋪天蓋地的黑暗吞沒了意識,他終於動了一下唇。

他想說塵不到,我渾身都疼。

但已經沒人能聽見了……

***

很久以前,塵不到說過,松雲山地有靈脈,能養靈也能養人。所以蔔寧把千年前的過去塵封在這裏。

後來封蓋解了,故人重逢,他便把鐘思和莊冶養在山間靈池裏。

現如今,山裏的人又添了幾個——

聞時就在山頂的屋子裏,已經昏睡三天三夜了。

有人推門進來點亮桌上的燈,溫黃色的光鋪散開來,榻上側躺著的人卻依然面容蒼白,一點血色都看不見。

唯一能看見血色的地方是他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地攥著那根松枝,磨破了一大片。血跡從指節彎曲的地方滲出來,濕了又幹,已經銹成了暗紅色。

“我天。”點燈的人探頭看了一眼,咋舌道:“血又出來了,要不你再試試把他的手掰松開?”

說話的是周煦,但屋裏除了他以外,並沒有第二個醒著的人。

就見他問完這話,身形一頓,探出去的脖子收了回來。明明還是那個模樣,卻好像變了個人。

再開口時,他的語氣便溫緩下來,帶著幾分疲倦的愁意:“不抵用,他性子倔得很,掰不開的。”

嘴上雖然這麽說,但他還是走到榻邊彎下腰,試著去碰聞時攥著松枝的那只手。

他只是動了一下那根枯枝,十多根傀線就從緊攥的手指間飛射出來,帶著千鈞威壓如利刃寒芒。

幸虧去試的人是蔔寧,偏頭側身堪堪避開。但凡換一個,這會兒已經被傀線釘穿在屋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