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來處(第2/3頁)
他垂著腦袋,又看了看自己手,發現手指上纏滿了黑色的東西,臟兮兮、霧蒙蒙的。他揪著衣角使勁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見成效。
那天之後,山下山上便流傳起了一個說法,說他是惡鬼轉世,披了個小孩的皮。說他半夜會下山捉人,走過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時間,大家都變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隨時會褪下人皮,張牙舞爪地現出鬼相。
他本來就總是一個人,那兩天更加明顯。不論吃飯、睡覺還是練基本功,其他幾個孩子都離他八丈遠。
他很倔,一句都沒有辯解過。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纏著黑霧的手指較勁。
莊冶他們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霧,否則可能會更害怕,連跟他呆在一間屋子裏都受不了。
其實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個。
他怕自己再夢見那些如影隨形的鬼哭聲,怕睜眼之後又會站在某個陌生的地方,嚇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閉上眼睛。
塵不到就是那個時候回到松雲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裏做了很多事,去過很多地方。所以擡腳進門的時候,帶著塵世裏的風雪味,掃得屋裏幾個小徒弟都不敢出聲。
但他們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師父”,唯獨聞時犟著不肯開口。
一來是因為那天的塵不到剛從山下回來,戴著面具,有種不好親近的陌生感。
二來……大概是擔心自己會被送走吧。
畢竟他滿手黑霧,臟兮兮的,還會不知不覺變成惡鬼。與其剛認下師父就被送出山門,不如幹脆不認。
哪怕他被牽上山頂,哪怕塵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鵬遞給他,說可以讓他養到大,那種會被舍棄的不安都沒有完全消失。
因為他沒有生時,沒有來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怪物。
他記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摟著金翅大鵬,悶頭坐在榻上,等著塵不到發話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缽藥。
那藥是塵不到煎的,在屋裏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裏晾了一會兒。端回來的時候冒著騰騰白氣,但已經不那麽燙了。
塵不到把藥缽擱在方幾上,沖聞時攤開手掌:“手給我。”
聞時正悶著,聽到他的話拗了一會兒才把手遞出去。塵不到捏著他的手指,垂眸看著他手上的黑霧,眉心輕輕皺了一下。
聞時抿了一下唇,下意識要把手往後縮,但沒能成功。
塵不到給他松了一下筋骨,握著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藥裏。
“你縮什麽,怕燙?”塵不到說。
“沒有。”聞時兩爪被摁在水裏,不甘心地掙紮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實下來,因為那藥水溫度剛好,足以讓融融暖意順著他的手湧進身體,前些天受的涼氣一下子就驅掉了大半。
感覺到他放松下來,塵不到笑著擡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沒?”
聞時搖了搖頭。
他看著那些黑霧在水裏遊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沒有,忍不住問道:“我為什麽會有臟東西。”
塵不到沉吟片刻,說:“這不是臟東西。”
聞時:“那是什麽?”
塵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結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說法,怕驚到小孩兒。後來聞時才知道,這世間生死常見,有些是病了、傷了、老了,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總會錯開。但還有一些是錯不開的。比如戰亂、天災、瘟疫肆虐。
聞時當年碰到的便是戰亂屠城。
數以萬計、十萬計的人流散出來的怨煞黑氣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籠,簡直難以想象。
塵不到是趕過去解籠的,但當他到了那裏,卻沒找到籠,只有一個小孩,被好幾具成年軀體護在身下,成為了唯一躲過那場人禍的活物。
小孩兒孤身站在那裏,無聲往下掉眼淚的時候,無異於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孩子,甚至幹凈到纖塵不染。
可實際上,那些數以萬計、原本會形成籠的怨煞之氣,就像繞著渦心流轉的巨浪,全部納入了那個孩子的身體裏。
又因為過於厚重、過於難以計數,也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沒有立刻顯現出來。直到很久之後,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確實不是什麽臟東西,是太多人對這個世間的悲喜、愛恨、留戀與不舍,是塵緣。
但聞時泡著藥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死去的花、瞬間幹癟的鳥,以及塵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著頭,盯著對方已經恢復正常的手指說:“會害人嗎?”
塵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藥缽裏又加了些東西,垂眸看著這個小徒弟說:“這麽點大的人,不先記掛一下自己麽?”
見聞時沒吭聲,他又說:“你乖一點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