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解籠(第3/7頁)

在他看來,這些說法本就是因人而異。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誇他們謹慎周全、不會受人蒙騙了。

所以還是不公平。

管家市儈圓滑,整日只知道錢和帳。嘴上常說“阿峻不容易”,“這就是你家,咱們都是你的家裏人”,但也只是說說而已。

把某個地方當做你家,這本就只是一句好聽話。會這麽說,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

就連做飯婆婆都很不討喜。她除了做飯,就是念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說照相是奪了人的魂,說要點長明燈保人長壽平安,結果沒多久,他媽媽就成了個短命的鬼。

即便這樣,做飯婆婆還是不熄蠟燭。說他媽媽命苦,要替她念經祈福,讓她在那邊過得好一點,還非要拉他進去一起念。

表面功夫而已,死都死了。

所以他真的厭煩沈家人,從上到下。他在這裏呆著的每一天都高興不起來,只覺得煩躁、壓抑。

他時時刻刻都繃著一根弦,終於在他媽忌日的那天沒有繃住。

怪只怪沈曼怡不合時宜,非要挑在那天拉他做遊戲,沖他做並不好笑的鬼臉,咯咯鬧著滿屋跑。

他想讓她閉嘴安靜一些,別笑了,但沒控制好力道。

有些事就是這樣,一旦做了,就再也收不住。

他把永遠不會再吵鬧的沈曼怡藏了起來,反正這位小姐性格說風就是雨。以前也會好幾天都把自己關在房裏,飯菜放在門口,不能吵她。

但他還是怕事後不好交代,便仿照沈曼升的字寫了日記,再將本子收了起來。

那些日記於他而言,再好仿不過了。因為沈曼升本來就是在學他,以此取樂。以至於時間久了,改都改不回去。

這可能就是報應吧。

事情本來到這裏就算結束了,偏偏李先生不安分,逼得他沒有辦法。

於是有一就有二。

那之後,他又仿了一篇日記。

他太清楚這世間的不公平了。同樣的事情,他做和沈曼升做,一定會是兩種結果。相比沈家小少爺,一個癡傻的姐姐、一個不起眼的教書先生都算不了什麽。

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還是有疏漏——他把日期寫成了1913,而他居然遲遲沒有意識到。

看,原來沈曼怡把他一起困在了那一年,不得解脫。

不得解脫……

那天的他忽然覺得,活著真沒意思。要蠅營狗苟、要遮遮掩掩。於是他鉆進了煮飯婆婆供奉長明燈的小房間,鎖了門,在燈前一坐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坐在那裏,只是看久了便覺得,自己的名字跟沈曼升那樣的少爺並列,夾在所謂的沈家人之間,顯得別扭、突兀,格格不入。

他想抹掉那個名牌,卻不小心打翻了燭火。

這可能就是命吧。

或者,也不是他真的不小心,他只是不想再這麽過了,一了百了。

皮肉枯焦的那個瞬間,他忽然想起沈曼怡死前瞪大的眼,帶著難過和委屈,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知道她要說什麽,她想說:好疼。

其實火燒在身上,也是真的很疼,不輸頭頸斷裂。它不是一瞬間的事,而是綿長的、怎麽也掙脫不掉的疼。

他想,他還是對沈曼怡很好的。

“你看。”阿峻沖面前的小姑娘說,“我讓所有人都來陪你了,我們都跟你一樣,停在那一年,再也不會長大。”

說完,他身上那層蒼白的皮像松散的衣服一樣,脫落在地,剩下一具焦黑僵硬的身體。

沈曼怡睜大了眼睛。像死前一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知是難過、委屈,還是不敢相信。

接著,她眼珠緩緩轉了一圈,在李先生和那團焦黑爬行的軀體上停駐了片刻。

她懵懵懂懂,直到現在才終於意識到他們都是誰。

那個滴著水的、身上長著青苔的怪人,是教她認字、教她念書、教她不用著急,慢慢長大的先生。

那團焦黑難辨的枯木,是給她圍過兜布、做過飯、喂過飯的婆婆。是小時候把她架上肩膀、大了後叮囑她不能亂跑,小心壞人的管家。是像小鴨子一樣跟在她身後,進進出出,陪她捉迷藏,任她打扮的兩個妹妹。

是她的家。

沈曼怡癡癡地站著,然後攥緊了手指,滿臉血淚,開始尖叫。

歇斯底裏地尖叫。

走廊裏的鏡子一扇一扇炸開,玻璃飛濺,碎片漫天。

她的宣泄和崩潰帶動了其他人,李先生、管家、做飯婆婆、沈曼姝、沈曼珊……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開始散出濃稠的黑氣。

像封禁許久的大壩忽然開了全閘,怨念如巨浪滾泄而出。

眾人驚呼一聲,接著便被無盡濃稠的黑暗淹沒徹底。就連怔忪已久的大東都乍然回了神,因為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