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六章 西山一何高,高高殊無極

松郁郁,竹青青。

嶺上生白雲,雲深不知處。

白雲繚繞,風煙渺渺,水天一碧山如黛。

雲在青天水在瓶,鶴飛忽下青松杪。

長長的藤蘿從古老的松枝上垂下,白霧縹縹緲緲,遊走於繁盛的藤蘿與枝幹之間,不時有松針舊葉與藤蘿的花瓣從枝頭撲簌簌地墜落,驚起幾只膽小的鳥雀與松鼠,劃出一道道弧線,慌慌張張地穿過青郁郁的枝葉,往松色雲氣更深處去了。

松與松的間隙間,時時露出青色的道院一角,一陣雲氣湧來,轉眼又消失不見了。

“我居西山時六劫,山西上有松孤然。

朝雲霧微接關塞,暮雨漸瀝交洞天。

天生此境為吾伴,隔澗相陪遠相看。

郁郁蒼蒼氣色佳,蕭蕭瑟瑟風聲貫。”

一陣清脆的歌聲自松下傳來,一群白鶴自連綿的松樹梢頭飛起,振然飛旋數匝,向著歌聲起處徐徐降下。

白鶴降處,雲去雲來,松篁叢裏,道院門前,有兩名童子,一著玄衣,一著素袍,頭挽雙髻,箕踞白石,在樹下鬥草頑耍,另有一名青衣童子,身處白鶴群中,手撫一頭大鶴背上皎皎白羽,慨然作歌:

“鶴飛去兮,東山之缺。

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

翻然斂翼,宛將集兮,乎何所見?矯然而復擊!

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西山之陰。

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余以飽汝。

歸來歸來兮,東山不可以久留!”

那大鶴高近七尺,比那青衣小童還高出一個頭,朱頂青喙,翅如車輪,玄裳縞衣,領著一群白鶴,聞歌聲翩翩而舞,正是:

縞衣湖上月明天,雪影飄飄意欲仙。

世網從來禁不得,高飛沖破晚秋煙。

又曰:

清吟絕塵九天聞,綠波碧凝身下冷。

燁羽千裏禦風痕,仙姿超群情最深。

道院雲深,三童群鶴,逍遙世外,甚是悠然。

這裏歌聲未竟,林間有擊節之聲,有人朗聲贊道:“好歌!”亦發歌聲曰:

“西山一何高,高高殊無極。

上有數仙童,不飲亦不食。

與我一丸藥,光耀有五色。

服藥四五日,身體生羽翼。

輕舉乘浮雲,倏忽行萬億。

流覽觀四海,茫茫非所識。

彭祖稱七百,悠悠安可原?

老聃適西戎,於今竟不還。

王喬假虛辭,於今竟不還。

達人識真偽,於今竟不還。

追念往古事,於今竟不還。

百家多迂怪,聖道我所觀。”

歌中既有恭維贊美主人之詞,卻也並不曾自卑自薄。

玄素二童停了遊戲,往山下觀望,見松石徑道上,迤邐走來一人,紺青肉髻,袈裟當風,澄目如海,神色安和,眉間白毫宛轉,卻略有悲憫之色,正是那西方極樂世界靈鷲山大雷音寺妙湛總持不動本師大悲世尊釋迦牟尼佛。

這二童年紀小,不常在世間遊歷,卻不認得釋尊真容,看著有些眼生,停了頑耍,脆生生喊道:“卻是誰人來訪我萬壽山五莊觀也?”

那青衣小童卻朗朗笑道:“瞿曇,今日如何得閑來此,敢莫是來誆我果子吃?你已證菩提,不生不滅,我這果子你吃了也沒用,休來打我主意也。”

且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裏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裏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鹹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這青衣小童,便是那鎮元大仙,只見他豐姿英偉,貌象清奇,象貌清奇,比尋常俗子不同:

騖髻雙絲綰,寬袍兩袖風。

貌和身自別,心與相俱空。

物外長年客,山中永壽童。

一塵全不染,甲子任翻騰。

那玄素二童,是這大仙身邊的兩個小徒,黑衣童子名喚清風,素衣童子道號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亦是骨爽神清,道氣自然。

釋迦牟尼走近前來,亦是笑道:“我非貪嘴之人,道兄說笑了。一千三百年未見,這兩名小友想是道兄新收的徒兒了,且是好根骨。”將眼打量那二個童兒。那青衣小童笑道:“我仙家的根骨,與你西方頗有不同,你卻也休打主意。”對那兩童兒道:“這一位是釋迦牟尼,山下寺院裏那些和尚供奉的那位便是,都見過了。”清風、明月亦將眼上下打量釋尊:“雖然有幾分相似,終究不像,山下僧寺裏的釋迦牟尼我也見過,全身金燦燦的,又高又大,卻不是這等清瘦寒薄也。”世尊一笑:“相者,空也,原不必拘泥。”將手探入衣袖裏,取出兩朵白蓮來:“這個卻與兩位小友耍子。”兩個小童亦不知這兩朵白蓮有何貴重之處,見生的生機盎然,清氣郁郁,倒也十分歡喜,都收了,跳跳躍躍,依舊上一旁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