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二十七章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韋靈符躲藏在樂遊原上的密林中已然五六日。

那一日,算來厭咒已然發動,魏王安然無恙,宮中卻發生異常,紇幹承基傳出消息,韋靈符當時心中驚駭:如何會是這樣?難道師父騙我?這番禍從天降,死罪難逃,卻如何興我光明觀道法?沒奈何,只得作速收拾行囊,潛出長安,欲待遠遁,終又舍不得就此舍棄道觀基業,西京繁華,便在這樂遊原上隱藏下來,觀察京師動靜。

忽聽耳邊有人呼喚:“靈符!靈符!”聲音十分熟悉,韋靈符遲疑偷眼從枝葉間向外觀看,只見紅衣道人持杖而立,微微含笑。

“師父……”韋靈符低低叫了一聲,鉆出樹叢,“師父,那個……”

道人笑道:“靈符,時已至矣,不如歸去。”

“歸去?歸去何方?”韋靈符愕然不明所以。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哆·伽彌膩……”

奇特而深邃的韻律在樂遊原上響起。

這,這,這不是佛家的往生咒麽?韋靈符又叫了一聲:“師父——”

他想知道師父為什麽那麽做,可是往生咒的誦念聲連綿不絕,道人微笑的臉龐在眼前扭曲起來,韋靈符漸漸地覺得頭腦開始空白,意識漸漸模糊。

“師父——”他又叫了一聲,然後截然而止。

火光一縷,沖霄飛去。

韋靈符仰天倒在樂遊原上,二目睜開,望著蒼天,到死他也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幾名內衛押著紇幹承基出了兩儀殿。

兩儀殿內,李世民低頭看著面前的一幅丹青畫卷,久久不語。

畫上血跡殷然,正是魏征從涇河龍宮中搜到並帶回的那副李世民畫像。

“這上面的,果然是承幹的血麽?”

李世民啞聲開言。

長孫無忌、魏征等眾大臣寂然無言。

“沙竭羅,只是為了一名女子,你竟起了殺父之念麽?”李世民低聲自問,“沙竭羅啊,我該如何處置你?”

眾大臣仍然無語,這種事情關乎骨肉,縱然親如長孫無忌,直如魏征,也不便貿然插言,房玄齡、高士廉等其他大臣自然更不必說了。

李世民站起身來,在殿內來回踱步。

正在此時,內侍入報:“陛下,玄奘法師求見。”

李世民正在煩憂之時,聞言正欲麾退,忽然心念一動,說道:“請法師進殿。”

內侍應命而去,不多時,玄奘寬袍大袖,清容秀逸,飄然上殿。

“陛下。”玄奘合十躬身為禮。

今晨玄奘出關,見太極宮上有異象發生,主人皇有大危之事,連忙打馬進宮,宮中侍衛早得吩咐,不肯為他通稟,玄奘見不到當今皇帝,站在宮門之前,心焦不已,隱隱聽見北面玄武門方向人馬嘶喊之聲,更是憂心如焚,不住合掌祈禱。至寅卯之分,天將破曉,太極宮上三道血矢忽然消失,郁郁王氣一黯復明,光熾更勝往昔,玄奘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但李世民性命無憂,已可斷言,所以便安心在宮外等候。

時近正午,諸事已定,玄奘又請內監入內通報,這才蒙李世民接見。

“法師請坐。”李世民此時也已坐下身來。

玄奘又向諸公大臣一一作禮,這才坐下。

“法師如此人品,何以委身釋教?如道流者,神通甚廣,甚可護國利民。”這次李世民險死還生,卻是多虧岐暉多方設法,以竹代身,方才得免大禍,無怪李世民有此一言。

玄奘不答,卻反問道:“陛下尊為天子,掌握移山倒海之力,一切所思悉能成辦,十道四百州億兆生民,或生或殺,皆在陛下一念之間,雖仙真神通,亦有不及陛下之處。雖然,可能免陛下今日之憂煩?”

“法師不得無禮。”長孫無忌低聲喝道。

李世民擡手止住長孫無忌,又向玄奘說道:“人生在世,憂多樂少,本來便是如此,佛便能教人以解憂之方麽?”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離愛果然無憂,可是,若離愛無憂,豈非等同草木死灰?罷了,法師,今日宮中有事,法師想必也有所聞。”

“奘大概知道了一些。”

“朕為此心勞力瘁,法師睿智通達,明曉世事,此來必有以教我。”

“不敢。”玄奘合掌,“陛下請講。”

“法師,沙竭羅這個名字,就是你為承乾取的。法師,你說說看,承乾做下這種事情,朕該如何處置?”

“諸公在此,奘一介方外之人,豈敢妄言朝廷大事。”

李世民環視群臣,苦笑道:“他們都不願說,承乾是你的弟子,法師何妨一言。”

“如此,奘有僭了。”玄奘再度合掌,“依奘之見,使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