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十八章 國喪

太陽從西方的地平線上沉落下去,凈街鼓開始響起,聲振八百下,則六街九衢,坊門皆閉,再不許城中居民穿行於坊裏之間,要到第二日五更二點,坊門方才重新開啟。

街鼓咚咚,催日呼月,後一百八十年,李長吉有詩詠官街鼓:

曉聲隆隆催轉日,暮聲隆隆呼月出。

漢城黃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

從君翠發蘆花色,獨共南山守中國。

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

單調而冗長的鼓點聲中,一彎素白的新月自東北天際慢慢升了上來,將並不明亮的月色灑向長安的一百一十處裏坊。

凈街鼓停止了,長安城一片沉寂,金吾衛的火把出現在大街上,朦朧的夜色中,到處響起了搗衣聲,時序已入十月,家家都要為征人趕制寒衣。

曲江池映著天上的新月,微光瑟瑟,池頭樂遊原上,瘸腿道人拄著藤杖,西望長安,百坊千裏,猶如棋局一般整齊,太極宮中王氣沖空,直上數萬丈,東宮上方,又有暗雲一片,若隱若現。

古來大城,無出長安之右者,道人不禁贊嘆,復又微微冷笑,整個人忽然模糊起來,扭曲成一團散碎的光影,漸漸在周圍的空氣中溶解。

滿天微茫星鬥間,一道絢爛的虹光一掠而過。

“稱心,快看,流星!”東宮嘉慶殿,承乾拉著稱心,指向西北方向。

“哪裏……啊!”稱心一眼瞥去,只見到一抹星尾,急急合掌發願,已然不及,懊惱地低下頭去。

“不要喪氣,以後我每天陪你來守流星便是了。”承乾伸臂摟住了稱心肩膀。

“嗯。”稱心羞澀地靠進承乾懷裏。

西牛賀洲,有山名竹節山。

竹節山周圍數萬裏,峰頂常有陰雲聚合,層層疊疊,直沖牛鬥,似有妖魔往來。

陰雲飛旋,一頭獅子獨踞峰頂高崖,對著天上星月,九首一齊長吼,群峰回蕩,山間無論獅虎熊羆,狼蟲彪豹,聞得獅吼之聲,皆栗栗而戰,縮首伏地,更不敢稍動。

光影閃爍,霎時聚成人形,瘸腿道人扶杖從光暈間走出,那九頭獅子口吐人言:“道友,為何這等模樣?”

“方自人間遊戲而回耳。”道人笑道。

九頭獅子道:“事體如何?”

道人道:“雖不敢說有十成把握,七八分總是有的。”

“吾為洪荒八萬萬魔眾,謝上道友了。”

“你我既系盟好,又何必說這個謝字?”

九頭獅子聞言,搖動九首,轟然大笑,“不錯不錯,倒是吾拘泥了,道友,既至此山,何不隨我回洞府歡飲數杯?”

道人笑道:“道友之酒,比瑤池醴泉如何?”

獅子道:“醴泉甘冽綿長,卻嫌太軟;吾酒入喉辛辣,鋒芒銳利,蕩滌胸臆,最堪揮斷愁腸。”

道人拊掌大笑,“人言美酒如刀,信然,信然,只是我尚有小事未完,卻先別過,三日後必來叨擾。”

“專候道友光臨。”獅子說罷,仰天吼了一聲,四足在山巖上一按,火焰般的尾巴一甩,竹節山晃動了一下,崖間憑空出現一座洞府,九曲盤桓,中藏洪荒世界,似有無量猙獰面目在內浮空飛轉,無邊魔氣滾滾而出,令人毛發為豎。獅子縱身跳入洞門,空間一陣蕩漾,洞門倏然而合,竹節山頭靜悄悄的,只有四面寒蛩,鳴聲不絕。

道人靜立片刻,騰身依舊化作流星一道,徐徐劃過長空,落下東海去了。

數日之後,侯君集征西而回,獻胡女一名,慣彈琵琶,善歌能舞,李世民在兩儀殿聽她彈奏,驚為天籟,自此宮中遊宴,琵琶女長隨左右,十分受世民親信。

承乾自那日得了稱心,幾乎日夜都在一起,漸漸便不常到玄奘處聽經,卻喜歡上了胡風胡食,常作胡語、著胡服,又漫遊於市井,交結胡人俠客紇幹承基,在宮中作胡人營帳而戲,只是此時還知節制,見大臣則正襟危坐,高談節義,眾人因此也不太在意他,以為只是少年好奇心性而已。

太上皇帝李淵在十一月得了風疾,行動艱難,禦史大夫馬周上書責皇帝不孝,大安宮規模狹小,卑陋低濕,不利上皇病體,李世民被他一通搶白,十分羞惱,卻也無辭以對。貞觀十年春,遂下旨於太極宮之東北,龍首原高阜之上營建永安宮,宮室未成,李淵已於貞觀十年八月崩於大安宮垂拱殿,年七十歲。

天下十道四百州,各處道觀寺院哀鐘響動,李世民遣哀使告於魏國,兩國兵戈暫息。

玄都觀、興善寺兩處乃天下道觀、佛寺之首,大設道場,鐘聲日夜不停,名僧名道以玄奘、岐暉,各披法衣,誦經持咒,種種儀軌,為上皇追薦冥福。

八月二十五日,大行太上皇帝靈駕於垂拱殿發引,出長安金光門,葬於三原縣獻陵。淮安王李神通已先李淵而逝,有旨遷其遺骨,以為獻陵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