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浮黎劫 第三十七章 神火通天砥柱崩

遠山,清溪,白石,幾株老松,數棟木屋。

一禿頂灰袍長發老人斜斜躺在溪頭,枕著老松之根,腳伸出去,擱在溪中石上,任流水潺湲,淌過雙足。老人鼻息沉沉,須發散亂糾結,藤杖橫在一旁。“啪”的一聲輕響,一顆松果從樹上掉下,落在老人腹上。黃影閃過,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甩著大尾巴,從樹枝上跳下來,爬到老人腹上,將松球抱起,咬開果皮,細細享用果仁美味,老人渾然不覺。

老人身邊稍遠處,一頭青牛臥在綠草之中,低頭銜草,緩緩咀嚼,兩耳不時扇動一下,這一人一牛看來俱是閑適舒淡之極。

溪邊松陰之下,又有一青袍瘦小老人倚著一方蒼巖,雙手扶著扁拐,劃地為局,垂頭對弈。足前五尺草茵,便是棋枰,棋枰之上,並無棋子,唯有一只銅色小龜,不過鵝蛋大小,頭足呈黛色,背殼銅綠斑斕,長一身翡翠似的長毛,甚是小巧可愛,懶洋洋的探出四足,雙目半睜半閉。老者亦是昏昏欲睡,有時醒來,瘦長枯老的手指向著棋枰上某處點上一點,那小龜便擡起眼皮,慢悠悠的爬向另一處,打起瞌睡。許久之後,老者二目微開,又用手指在棋枰上另一處點一點,小龜便又慢悠悠的另外挪個地方。

一人一龜就以這樣緩慢的節奏、奇特的方式下著圍棋,已不知過去了多少日子。

“南鬥,你說,我那師弟日前所為是何用意?”老者突然擡眼問道,話卻是對足下草坪上那銅色小龜說的。

南鬥聽若不聞,在棋枰上慢慢爬動。

“唔,其實我也知道。”老者自言自語,“只是天下之勢,譬如千川萬水,復有支流無數,交相激蕩,又有何人能將細微之處盡入把握呢?”

南鬥默默爬行,忽然在棋枰上某一處停了下來,又打起盹來。

“呃?”老者將視線從三界深處收了回來,忽見到小龜置身之處,“一時不曾著意,倒讓你這占了一著機先。”略略思索,用手指往小龜西方一尺之外點了點,扶著扁拐,又垂下了頭。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商邑翼翼,四方之極。赫赫厥聲,濯濯厥靈。”

西岐山下,擂鼓驚天,馬嘶烈烈,軍聲依舊雄壯,卻透出一股無限悲涼淒愴的意味。

戰策子牙白須飄卷,親擊大鼓,山下黃塵鼓蕩,周軍四十萬,商軍五十萬,戰將百千員,鐵甲鏘鏘,車轂相錯,流矢交墜,萬軍奮怒,自中夜殺起,直殺到日出,又殺到日暮,復又殺到平旦,商軍雖然人眾,奈何周軍將廣,楊戩、哪吒、金吒、木吒、韋護、雷震子、黃天化、黃天祥、黃飛虎、蘇護、蘇全忠、武吉、南宮適等百余名西岐大將,各將兵器法寶,如龍入大海,虎出森林,猛不可擋,聞太師固然英雄蓋世,周圍只有鄧陶辛張、吉立余慶等有限數人,如何敵得這許多如狼似虎之輩,彼時菡芝仙、彩雲仙、吉立、余慶俱已戰死,太師與六軍且戰且往燕山下退去,屍接千裏,血滿溝壑。

至未時牌,滿天上彤雲四合,朔風勁吹,紛紛揚揚,下起鵝毛大雪來,冰花六出,滾滾如綿,正是那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三軍鐵甲,俱如透骨之寒;馬毛帶雪,汗蒸旋結冰雪。燕山山道險峻,又結了冰雪,冷滑非常,近百萬大軍都走不動,擠在山谷裏,絞殺一處,征雲煞氣結成一股,有萬畝方圓,直沖上三十三天。

太師擡頭看天:天亡殷商,我死無妨,可憐成湯數十萬將士,今日俱要葬身燕山。太師揮鞭苦戰,人馬緩緩而動,行過七八裏,猛擡頭見面前一座高峰,峰前有一通石碣,有數十丈高下,七八丈寬闊,只是被大雪覆蓋,不見字跡。

太師到峰下,揮袖一拂,長風蕩過,石碣上積雪一掃而盡,露出底下三個大字:絕龍嶺。字字有數丈見方,映著峰間白雪,鮮血也似的殷紅,驚心刺目。

太師一見,急勒麒麟,墨麒麟長嘶一聲,噠噠噠連退十余步,太師面容慘淡,默默無語,徐急雨道:“太師為何如此驚詫?”太師道:“我當日在碧遊宮下山,我師金靈聖母曾道,我這一生,逢不得‘絕’字,我今日絕矣。”太師回首看軒轅台前三軍苦戰:“我將六十萬成湯將士出征西岐,到此已只得二三十萬,今又陷此絕地,天降如此大雪,三軍戰不勝,退不能,我將六十萬將士葬送此處,我有彌天之罪。”太師雙淚縱橫:“罷!罷!罷!聞仲有負先王托孤之重,成湯天下去矣,聞仲今日在此殉國!”太師掛起金鞭,將金盔脫下,青絲發披散,欲望石上撞去,徐急雨與陶榮、張節連忙搶上死命抱住:“太師,末將等死不足惜,太師乃有為之身,怎可輕棄?太師,三軍陷於此地,料無法走回五關,太師墨麒麟日遊四海,何不就此脫身,歸於朝歌?遍訪三島異人,重振旗鼓,再征西岐?”太師道:“你們說的什麽話?六十萬大軍俱在此地,聞仲豈能腆顏獨自逃歸,況四聖十友,公明三仙,俱為聞仲死在岐山,聞仲有何面目再見碧遊宮金靈師尊?”辛環道:“大丈夫縱死,也當戰死沙場,豈可自絕!”太師一凜,躬身道:“吾一時昏聵,多謝將軍指教。”太師重行登上墨麒麟,鄧吉、陶榮、張節返身來戰,辛環展翅飛在空中,錘舞冷電,鋪天蓋地般打將下去,雷震子飛來迎上,棍錘交接,有霹靂滾動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