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浮黎劫 第二十五章 藤頭結子貌如花

虛空漆黑,萬古常夜,伸展到無涯的盡頭,沒有一絲光線,一種巨大的悲愴充塞於這片無涯的黑暗中,令人禁不住哀從中來,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

光,一點光,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黑暗的中央,那丸清光團團而轉,星芒漸盛,生出千百道漫漫素天金氣,晶瑩滉漾,猶如曲臂銀河,隨光而轉,或隱或現,似波似浪。

點點螢光陸續浮出,細看時,不是螢光,卻都是一個個人面,奇奇怪怪,或生雙角,或有三目,或生獠牙,或長紅須,那些人首俱面朝上方,滿臉悲憤,睜睛怒目,大張著嘴,似在大聲呐喊,偏是聽不到一點聲息,虛空中的莫名悲愴之意卻因此越發強烈而盛大,如有實質,濃稠沉重,低低壓將下來。

人頭密密匝匝,須發怒張,隨旋臂銀河飛速旋轉,無聲的喧囂振蕩出無形的波浪,在虛空中流淌奔騰。

夜更黑,光更熾,卻無半點暖意。

朝歌南門十字街頭,乃天下第一的繁華之地,行人如織,熙來攘往,每日鬧哄哄的直到日落。四方雜耍人等,那賣藥的,賣藝的,歌舞的,俱輻輳此地。無非是些扛鼎走索,吞刀吐火之流,往來人等東一簇,西一堆,都立在地下看,不時哄然叫好。

這一日,有一道人,披發跣足,大紅道袍,腰間別著一個朱紅葫蘆,背著一張曲頸玉石琵琶,拄著一條彎彎曲曲,節節累累的黑紋藤竹杖,從西邊道上踟躕走來。

走得近了,道人將藤杖插在道邊泥土裏。取過背上琵琶,錚錚鏦瑽,剛硬短促,將琵琶撥了幾聲,道人口中唱道:“撥琵琶,續續彈,喚庸愚,警懦頑,四條弦上多哀怨,黃沙白草無人跡。古戍寒雲亂鳥還,虞羅慣打孤飛雁,收拾起漁樵事業,任從他風雪關山。”音調嘶啞蒼涼,雖然低沉,市上喧騰卻遮他不住,一徑兒透入眾人耳朵。

眾人被他歌聲所感,齊把眼來看他,見這道人花白頭發,胡須淩亂,刀刻似的皺紋堆滿臉上,琵琶不停,口內又唱道:“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均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眾人聽他唱得好,漸漸便圍上來,道人聽得腳步聲,兩耳聳動,擡起頭來,雙目翻白,微微顫動,原來是個盲道士。

道人聽得眾人圍得多了,便停了歌聲,將琵琶橫在地上,將腰間葫蘆解下,倒轉過來,搖了幾搖,傾出一顆葫蘆籽兒,用手撚了,一拐一拐,將藤杖從土裏拔出,將葫蘆籽兒丟在那孔裏。原來這道人不但是個盲人,還是個瘸子。

道人將葫蘆籽兒埋在土裏,退後一步,口中念了幾句詞兒,喝聲“疾!”可霎作怪,只見地下生出一條藤兒來,就漸漸的長大,便生枝葉,然後開花,便見花謝,結一個小葫蘆兒。一夥人見了,都喝采道:“好!”道人微笑向四周拱手,從腰間掣出一把朽爛木劍,舉起來,“嚓”的一劍,將那嫩綠葫蘆兒劈成兩半,便見葫蘆內紅光一閃,迸出一個小小孩兒,只有三寸來長,滿地下跑,煞是伶俐,眾人又轟然喝彩。

道人招招手,那小孩兒便走近前來,道人彎腰,吹一口氣,便見孩子眼見的就長起來,須臾長得有十六七歲大小,身姿玲瓏曼妙,眼帶桃花,黑發如瀑垂到腳跟,卻是個美貌女娃兒,且是赤條條的寸縷不著,裊裊娜娜,向道人盈盈拜了一拜,叫一聲“師父”,人群中婦人女子見了,臉紅耳赤,向地上啐了一口,都匆匆擠出人群,男子們卻看得眼直,都舍了那些雜耍人,一發圍上來,裏外三層,水泄不通。

女子嫣然一笑,將地上琵琶拾起,橫在胸前,叮咚撥彈,婆娑起舞,但見她纖腰亂扭,玉腿飛揚,黑發飄揚,妙處隱現,把一眾人等看得眼中噴火,神魂搖動,難以自主。

人眾之內,卻有個白發婆婆,拄著竹杖,看著這裸女艷舞,冷笑不已。那女子跳到急處,滿場亂旋,此去彼來,香風飄蕩,眾人益發癡了,千百道目光直勾勾的跟著女子轉東轉西,有那三二十個血氣壯旺的少年郎已是鼻血長流。

正看得好時,前方忽有鸞鈴聲響,馬蹄翻動,一隊禦林軍護著兩名文官,從宮城方向馳來,見眾人堵住道路,當前校尉大聲喝道:“天子張貼皇榜,庶民人等速速閃開。”眾人正看得好,一個個如癡如醉,哪裏理他。校尉大怒,揚起馬鞭,夾頭夾腦打將下來,打得那些人皮開肉綻,痛吼連連,方才稍稍讓開,擁著兩名官兒往人堆裏走來,那女子飛舞正急,見官軍闖來,忙躲在道人身後。那二名文官見得這美貌女子赤身露體,因剛才舞得急了,籲籲嬌喘,酥胸起伏,渾身香汗晶瑩,水淋淋的更覺撩人,心魂一蕩,心念一轉,用手一指那瞽目道人,厲聲喝道:“兀那潑道,這裏是天子腳下,你是將什麽妖法在此蠱惑黎民,青天白日,傷風敗俗。左右,與我速速拿下。”眾軍口中應諾,惑於女子美色,卻無人驅馬上前,道人指著兩名官兒,大笑道:“天下行將大亂,八百州白骨丘墟,三萬裏血海翻騰,汝二人將來正不知死於何地,兀自在此作威作福,堪笑!堪笑!”那二官聞言越發大怒,高叫道:“這妖道反了,反了!汝等還不作速上前將妖道妖女擒下,莫非也要通同作亂不成。”道人哈哈大笑,將手中爛木劍對著葫蘆藤兒攔腰一截,那藤頭兒掉將下來,只聽得群馬悲嘶,眾軍連同兩名文官座下馬頭都滾落下來,腔子中骨嘟嘟冒出血來,流了遍地,都摔下地來,亂作一團。道人拍手歡笑,扯過那女子來,往前一推,只見一陣白霧,鉆入琵琶中去了,道人扔了木劍,拄著藤杖,一拐一拐往人群裏來,看著他腿腳不便,不知怎地卻滑如泥鰍,東一撞,西一彎,等那二官與眾軍從馬血汙裏爬將起來,道人早已出了人群,去得遠了。那白發婆婆立在原地,看著道人背影,暗暗留心掐算,心上已明了六七分,待要追去,眼前卻還有一樁事兒,只得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