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浮黎劫 第二十三章 世事如波安得住

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嗶嗶剝剝之聲不絕於耳,不時有粗大的房梁帶著飛騰的烈焰轟然倒下,房舍一片片坍塌,化為廢墟。一萬二千精兵將東伯侯府圍得水泄不通,但有人帶火從府內呼號逃出,或是一刀、或是一劍,盡行劈翻,復用長槍挑入火中,府內慘叫之聲響作一片,圍觀百姓臉上都有不忍不忿之色,卻有哪個敢上前滅火救人,俱都緊握雙拳。上風頭大旗之下,兩騎並轡而立,右首一人座下青驄馬,身著碧玉鎖子連環甲,披翡翠征袍,黑須飄灑,掌中一口青龍偃月刀,映著火光朝日,分外鮮明,乃是姜桓楚。姜桓楚左首稍前方,一頭金眼駝龍烏墨也似的全身漆黑,油光發亮,並無一根雜毛。駝龍背上大將身披皂羅袍,頭戴烏金狻猊盔,拈著一杆鑌鐵虎頭提爐槍,看著東伯侯府中熊熊火光,臉上笑意分外殘酷,自然是當今北伯侯崇侯虎了。

崇侯虎手撚須髯,不時側頭與姜桓楚說上幾句話,姜桓楚必微微躬身而聽。這時東伯侯府內奔出一人,全身已被燃著,依稀尚可看出是個婦人。那婦人啞啞而呼,竄出火場,滿地翻滾,正好滾在崇侯虎親兵隊長支離骨面前。支離骨獰笑一聲,擎長槍一槍紮下,透胸而過,隨之雙手高舉,將長達一丈二寸的長槍遠遠探出,架在東伯侯府中不住翻卷吞吐的火舌之上。那婦人雖被支離骨長槍穿胸,卻是未及心臟,一時不得死去,被火燒得四肢亂蹬,轉瞬間裏外都已被燃透,火苗竄起一丈七八尺高下,油脂滴滴而落,未及落地就已燃盡,焦臭味隨風飄揚,支離骨狂笑連連,映著槍尖火光,分外猙獰。

“乳……”人群中忽地發出一聲驚叫,卻只發出半聲,就此斷絕。

崇侯虎微微轉過臉去,細細長長的眼睛中寒光閃動,只見人群中似乎出現一股小小騷動,長蛇也似的往西北去了,崇侯虎將手一舉:“追!”立時便有一個千人隊急馳而出,往西北方追下。那千人隊兇殘之極,凡遇百姓擋在路上,便是一刀劈開,血光飛濺,慘呼聲此起彼伏,千人隊分開道路,急追而去。

一名老人抱著一名少年,一抹輕煙般在大街小巷中穿縱起落,身後遠處隱隱傳來馬蹄雜沓與呼喝之聲,只是那老人對東魯城中地理熟悉之極,七轉八折,已將追兵遠遠甩開,奔到東魯北門。

風聲颯然,守門兵丁眼前一花,抹眼看時,除了對面兵士持槍而立,一無所有,兩列兵士口中低聲咕噥:“古怪!”

夕陽西下,老人抱著少年,如一頭碩大蒼鷹,從空中徐徐滑落,落在一處密林之中。此處離東魯已有數百裏之遙,老人抱少年坐在溪邊山石之上,背靠樹木,呼呼喘息。只見他一身粗布灰衣,須眉皆白,膚色黝黑,身材矮小,手腳卻出奇長大,猶過常人,更兼雙目碧藍,長相甚是特異,不類華夏之人。“鉉伯,阿兄死了、阿娘死了,乳娘也被他們害死了。”少年揪住老人背上衣衫,伏在老人懷中,嗚嗚痛哭。“阿尚莫哭,莫哭,莫哭。”老人用手輕拍少年不住抽搐的脊背,聲音甚是低啞生澀。他天性溫厚,訥於言辭,心中雖然也是悲憤哀痛莫名,卻不知如何宣泄,也不知如何安慰少年,翻來覆去就是“莫哭”二字。

少年哭得脫力,在老人懷中昏昏沉沉睡去,老人將少年輕輕放在石上,從隨身包袱裏取了一件衣服為他蓋上,看著他紅潤的臉蛋,嘆了口氣,自己起身去林間捉了幾只野兔野雞之類,生火慢慢烤熟,待少年醒來,與少年撕開吃了,兩人便在石上歇息了一晚。

這少年便是東伯侯幼子姜尚,老人乃是東伯侯府四代家人姜鉉,出身原在南海之中婆羅洲。此地少年多被商人買為奴隸,轉賣中土,因天性忠貞且多身負奇藝,賣到中土之後往往可獲利十倍以上。姜鉉便是九十年前被賣入東夷東伯侯府,學了一身好武藝,乃是歷代東伯侯身邊親隨,到姜龍文這代,因年歲實在大了,便著他留在府中,照顧家中幼小,也是讓他頤養天年的意思。

崇侯虎、姜桓楚兵圍東伯侯府,虧他機警,抱了姜尚逃出府外,府中其他人等,他一人卻救不過來了。

兩人一路往朝歌而來,因姜鉉形貌特別,姜尚又是逆臣後代,怕沿途關隘盤查,不敢走大道,只撿山林野路上走,曉行夜宿。距朝歌看看不足百裏,姜鉉卻發起病來,他年紀高大,雖然武藝精強,畢竟比不得年輕時候,這一路風餐露宿,發起寒熱來,竟成了個不治之症,沒幾日就撒手人寰。姜尚少不得又是一場大哭,年小力弱,淺淺挖了個土坑,胡亂用碎石將姜鉉安葬了,昏沉沉走下山去。

心上總還惦著去朝歌見父親最後一面,姜尚用泥土在臉上、身上抹了幾處,又將發髻打散,衣服撕破幾處,扮作個乞兒,沿途乞討。好在崇侯虎和姜桓楚那日並未曾親眼看到姜鉉、姜尚二人逃出侯府,只以為府中之人俱已身亡;後來派兵追緝發聲之人,也終未見到,也只以為是東魯悍民偶爾發喊,整頓東魯,有許多事情要做,因此這事也就淡了,卻不知姜尚只身已到了朝歌。姜尚走了二日,進到朝歌東門,市面上紛紛議論,都說東伯侯起兵作亂,被北伯侯爺神兵剿滅,押解回京,王上禦筆欽點,於東市腰斬,首級現今在朝歌南門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