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浮黎劫 第二十一章 九幽深焉誰可到?

“武乙雖然悖逆無狀,但終究是我夫婦血脈,卻有些可惜了。”威德顏天化樂宮中,帝俊拈須嘆息。

“有何可惜?正是因他是我等子孫血胤,故此更不能縱容姑息,他先發箭時,我已容讓,若那時棄箭悔過,我尚可恕他罪過,詎料他怙惡不悛,變本加厲,指天怒罵,視我等如同死物,是可忍,孰不可忍?縱是那文命小兒,當時也不敢如此,若不與他個現世報應,怎見得我上天威嚴?若任他如此胡為,天下百姓從此還知畏我上天否?”天後的語音中帶著刀鋒般的冷銳。

“這也罷了,今殷道已衰,諸侯離心,我甚是憂慮。”帝俊蹙眉道。

“唔,此事確實堪慮,然而大勢所趨,我等也逆過不得,須當早作打算,順勢而為,破舊立新,以顯吾等靈神,上天威嚴方能久植人心。”

帝俊未及說話,下首東君侍坐,忍不住開言道:“母後,武乙狂悖,不知敬天法祖,但母後已將他擊死,我上天威嚴未墮,依孩兒看來,此事也就可以了。今殷商雖衰,終究與父皇、母後和孩兒血脈相連,孩兒不忍見他敗亡,請父皇、母後還須設法相護,延其運數才好。”

天後聞言微笑道:“孩兒,赫赫殷商,四夷鹹服,撫有萬邦,皆我兒所出,母後又何嘗不願為我兒保殷商萬年江山?然而盛衰之理乃是天數,縱你父皇、母後生於混沌之中,威震洪荒百萬妖族,歷無數艱難入主天庭,為三界之帝至於今日,也違逆不得這天地大數,只可因時順勢,見機而作,況此番劫運正逢神仙殺戒,非比尋常,若一旦籌處不善,連你父皇、母後自身也是難保,又怎顧得那人間稀微血脈?”

帝俊也道:“日積月累,梁木將頹,萬姓已漸離心,勢難逆挽,縱母後與你父皇勉力維系延綿,也不過救得一時,不為長遠之計。”

“你父皇說得正是,今四洲萬姓,漸已離心,內漸腐壞,若勉力延其運數,不但不能假之聚天下眾生願力,於我兒反是有害無益,帝鴻我兒,你當知其中關竅,不可如此兒女子氣。”

“話雖如此,孩兒實在不忍棄我血脈不顧……”東君仍然堅持。

“你……”天後眉毛漸漸立起,帝俊見母子僵持,忙道:“帝鴻年幼,不知大勢,有此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況殷道雖衰,尚有近百年光景,也不急在一時,未始沒有兩全之法,且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也罷,你父皇既也如此說了,且從長計議便了。”天後終是憐愛小兒,不再言語。

“多謝父皇、母後。”帝鴻站起身來,向帝俊、天後一躬身,出殿去了。

“這孩子恁地情多,卻不像你我,恐有妨將來成就。”帝俊、天後目視帝鴻離去背影,微微嘆息。

殷都朝歌,因武乙狂妄射天,被天雷震死,太子文丁惶恐,不敢為父發喪,披發跣足,穿了粗布麻衣,親往帝廟,長跪請罪,直跪了七日七夜,三尊神像上血淚方才消去,文丁又親自祭告過殷商祖宗七廟,這才敢舉哀發喪,將武乙棺槨葬於歷代王陵,即了天子之位。

殷商宗廟在朝歌城南,距帝廟約有七八裏,乃商人禁地之一,除了四時享祭,及君後去世、即位的大典,平時大門緊鎖,絕無人跡。東君從天上下來,落在中庭,院內一片漆黑,唯有殿內各室窗欞間透出些許昏黃的燈光。東君走到殿前,殿門上獸頭猙獰,加了碧遊符咒,鎖得嚴嚴實實,不過怎阻得住東君?但見一派焰焰流光,四處散開,從門縫中鉆了進去,到了殿內,聚攏來,依舊是東君模樣。東君看了看殿中景象,輕輕走進第二室,第二室正中坐著三尊神像,左右兩壁十二盞青銅長明燈燈焰長長飄入穹頂,火光黯淡,昏慘慘的照不真切。

東君靜靜立在室內,遠遠看著三尊神像,臉上神色落寞,終於走近前去,擡起手臂,手指輕輕撫過右首女子面龐:“瑤姬,我來看你了。”幽長寂寞的嘆息彌散開去,室內靜謐的空氣微微振動。“瑤姬,當年我對不起你,但是這次,我要盡力守護我們的骨血、湯兒的骨血,或許這樣,你與湯兒以後就不會怪我了吧?”東君喃喃自語,轉到左邊,手指摩挲過那清俊英挺男子的臉龐:“成湯我兒,為父來了,你還嗔怪為父麽?”轉頭看向中間,中年男子執圭端坐,臉上一如生前,帶著淡淡的、溫厚的笑容。“你雖然生前未得瑤姬之心,死後瑤姬卻終身守你念你,你這一生雖然短促,終究也是值得的吧。”輕輕退開一步,看著三人:“你們如今好了,再不用為後代操心,自在的緊,逍遙的緊,只丟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幽長寂寞的嘆息在室內久久回蕩,東君身形不知何時已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