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血衣梅

她由始至終一直都沉浸在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無法自拔,骷髏戲台演的所有的所有,全部來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顯現,就如她身上那襲從未脫下過的血衣。

嫩掐蔬果知時令的話,我在萼樓這段日子裏恰能體會一些;因每日都困在這廚房裏忙活些糕點菜飯,攸忽忽從八月間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開小圓筒子花的空心兒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間的粉芋艿、黃栗子、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紅藕、糯山藥,又快是一年到末了。

這萼樓終歸只是紅粉骷髏鄉的奢靡幻象境地,人只待在這裏,便是與世隔絕一般的混沌,聽不見外面的人間世道新聞如何,也不曉得流年人事的變革幾何,唯從近來萼樓不斷進來的一些北方客人中,多少窺探一二端倪;細端詳那些客人,每每操持各種口音,出手仿佛都腰纏萬貫,行事派頭皆十分豪爽,不知從哪聽得這裏幾位頭牌校書乃天仙姿色,於是為見幾位頭牌校書一面,可競相擲千金也面不變色的!只是飲食口味有點刁鉆,廚房裏專掌大菜廚藝的羅娘給做些拿手的煨鴨子、鹵雞肉,卻都吃得極不順口,有人就把他們自家從北方帶來羖羊、鹿幹送來廚下,吩咐要吃羖羊的灌肺、酥煿的鹿脯,我當羖羊是什麽,原來竟是有角的黑公羊,活生生一頭拴在院子裏十分兇巴巴的興頭,有人敢拿刀靠近便亂甩蹄子,根本沒人懂如何殺剮,至於用酥油做肉菜,我們這兒的人也是聽也不曾聽聞,羅娘只能大致用豬脂油拌切碎的鹿脯,加些蔥韭鹽醬之類的煎香呈上,自然也得不到好話。後來又有嫌烏糍姐做的甜點膩味,叫做些椒鹽香的剪花饅頭來填塞的,也叫烏糍姐聽了很是作難,單只是椒鹽味的還好說,如何剪花卻不太了了,我在一旁忽然想起先幾年在江都還未進嚴家前,一直在家巷子口柳青街的歡香館桃三娘處幫廚,她的飯館迎來送往間有不少北客,若有人思忖吃那家鄉飯,桃三娘妙手蓮花必定什麽都能夠辦到,其中這剪花饅頭也算最常見的,於是我就自告奮勇找烏糍姐說讓我試試。

剪花饅頭其實重在做肉餡和面花,廚房常要做包子所以發面是現成的,我割一大塊帶肥脂的生牛肉,加研末的花椒、鹽、蔥及一點醬拌勻並切細剁碎,包出圓饅頭,然後又在每個饅頭上揪起一些對稱的小點,拿小剪子剪出仿如貓狗的耳朵、鼻子、尾巴狀,再捏一些面塊,揉出小條做成貓狗的四肢模樣,最後用平時點壽包甜點的胭脂色給饅頭點上眼睛,青草色給繪成毛色的花紋,只是我的手實在笨,根本做不出桃三娘那樣精致的花樣來,勉強捏出幾只面目歪斜的小動物,烏糍姐看著好玩,也來幫忙,虧得她倒手巧些,把包了餡兒的面再按扁,用小剪刀沿著邊剪出花,再按上幾顆紅棗做花芯,便是葵花、荷花的模樣,和我這些一起上籠裏蒸熟了給客人送去,傳回話說還不錯,大家籲一口氣才算是打發了這項差事。

看看滴漏,時已近雞鳴了。萼樓快到關門打烊的時候了。我正打算坐下歇口氣,廚房外卻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我不由得伸長脖子張望一眼,是外出送飯食的阿旺回來,他身邊還跟著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小哥給我燙三斤好金華酒,我且拿魚幹配著醒醒頭腦,方才跟金太尉那屋裏實吃不慣羊尾油澆的回回飯……”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是個臉大脖子粗黑的矮個兒中年男人,穿著綢緞的衣服但沒半點斯文,且嘴巴長得奇大,進廚房門便尖著鼻子到處嗅:“喲!那鍋裏還燜著什麽?我看看!”說著不等廚房的人反應,就自己下手去一一掀開灶上的鍋,“喲!這鍋裏的是什麽?可被我發現了,嘿嘿,酒方大肉!你們是想存著私底下瓜分了麽?”他老實不客氣地拿起鍋邊一雙筷子就要去杵那鍋裏的肉,阿旺連忙拽住他袖子,“客人!這是花塢住的那位陸員外要吃的,我這還沒來得及送去罷了!”

“你別紅口白牙就來哄我呢!什麽陸員外柒員外的?你曉得我是誰呀?我王員外家有良田八百畝,佃戶百八六,廣宅五七百間,家丁下人就比你家橫豎五服加起來還多!竟就吃不起你一塊肉?”

趙不二旁邊看著,許是怕這客人發脾氣,趕緊一拍阿旺肩膀使個眼色:“去拿碗筷呀!”

阿旺不得已這才去拿碗,一邊還用眼撇那客人,可那人就是臉皮忒厚的模樣,根本不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喜滋滋地圍著鍋,等碗拿來了就扒著鍋邊撥肉攪飯自顧著“呼啦啦”吃起來。

我對那人的吃相也有點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廚房門外,原來烏糍姐和一個新來不久的丫頭叫九妞的正在那嘀咕,我知道九妞是個好打聽的,便也挨近她倆,恰好聽九妞道:“那人還扯他有什麽家產呢!其實就是個幫閑,跟著花塢那個北方富商屁股後面混進來的……蒙吃混喝的在花塢有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