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鬢不耐秋 IV

  金城宮是不夜之宮,寢殿內終夜燃著燈火——帝旭不能一刻沒有光。丈燭已不堪使用,宮內用的是特制落地燈籠,隔十五步便安放一個。燈籠約一人半高,長鼓形,均是整張白牛皮蒙制,不使針線縫合,用以煆壓收口的黃金亦打造成空花寶相紋,內裏安有精鋼燈盞,燃鯨脂蠟與劍麻芯,少煙少熱,明亮耐久。這上百座燈,使得金城宮中從此沒有了影子,一切行止無從遁形。

  廊道寧靜深長,兩列白牛皮燈映得通明,兩名宮人無聲拱立於廊道盡頭,容顏模糊雪白,恍如一對人俑。玄黑鋪金虬龍紋的後袍在白玉地面上拖出悉莎的聲音,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像是有無盡的時間可供消磨,只嫌人生冗長。

  忽然,腳步若有所思地停駐下來。“你說,我會是怎麽個死法?”人影背對著他們,揚起了臉,饒有興味地問道,並沒有指明是在問誰。

  那想必是個曾經金聲玉振清涼無垢的聲音,如今卻已經滿含著疲憊與厭煩的沙礫,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許下一刹那便會滑出變徵的異聲。

  身後的兩人中,年輕的一名垂目不語,年長的卻擡起了眼。“陛下,您是萬壽——”

  “萬壽無疆,不老不死麽?”悅耳而冷淡的聲音截斷了他,聲音的主人霍然轉回身來,玄黑的華麗廣袖隨之卷起氣流。“鑒明,朕已經糊塗到需要你來哄瞞的地步了麽?”

  方諸默然,退後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並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個,那一種眉目間的飛揚冷峭卻不尋常。八年之亂間,世人均以開國帝褚荊轉生來比擬這名年輕的旭王。亂世中獨挽狂瀾,叱咤萬軍,登基大典當日在六翼將的簇擁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來,歲月不曾損毀他的面容,那臉孔,那身姿,始終與《軍神卷》中所繪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還是眼見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飛逝的時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與銳氣——就是這樣,難以言說地老頹了。

  “濯纓,你說呢?朕要怎樣的收場才好?醉死?墮馬死?還是死在緹蘭的床上?”

  帝旭眼看著面前的兩人面色驟變,笑意更濃。就在此時,始終恒定的純白燈光變化了——金城宮的燈是風吹不搖的,但是這白光中,如今隱約有了影子。

  影子是從帝旭身後那座燈的白光中出現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著由淡而濃,自虛而實,緊接著光芒一劃,白牛皮蒙子自內而外被破開,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纓鏘然拔出長劍,一躍而起,仗劍橫隔於帝旭面前。方諸單手攔住帝旭的腰身,向後連退,轉瞬二人已退出二丈開外,方才落地,身邊一座燈內竟又嗤地一劍橫出。方諸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於牛皮內的精鋼燈盞之後,緊貼墻壁,燈光發於外,因而竟得以隱身。那一劍看來十分兇險,方諸卻將帝旭向側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進,運起真力隔著白牛皮向那人執劍手肘拍下。那人一聲痛叫,向後倒入火焰,燈內狹仄,一時躲閃不開,竟也十分氣概,忍痛撤劍刷刷幾劃,將牛皮割出豁口,自燈內脫了身,原來與方才現身的刺客一樣,均身著白衣,金發碧眼胡人容貌。

  第一名刺客亦不見雙手有何兵刃,不管濯纓密不透風的劍勢,如撲火蛾子長身直上,渾不畏死。濯纓見他門戶大開,乘勢將劍身一偏向上疾送,劍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顱而出,然而——長劍錚然鳴動,竟是金石相擊之聲!

  劍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胡人咽喉肌膚,卻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纓心頭一凜,翻腕變招向頷下最柔軟處刺去,這一回,劍尖像是刺到了什麽極為堅硬的東西,竟然側滑出去,“伊瓦內!”濯纓脫口而出。伊瓦內是鵠庫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煉金術之一支,專門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煉黃金之法,數百年均未成功,卻只能自血中煉出精鐵來,於是漸漸衰敗。後來不知如何,伊瓦內漸漸演化為一門以身化鐵的武藝,修習者亦稱為伊瓦內,傳說容貌無異常人,卻可令肌膚如鐵。濯纓年幼時見過一名修習二三十年的清修僧,亦只能令雙掌化鐵,擊掌有刀劍聲。今日這個伊瓦內,不止咽喉,連頷下最柔軟的皮膚均已成鐵,猶如周身被甲,兵刃難傷。

  那伊瓦內聽聞“伊瓦內”三字,露出駭異神色,定睛看了濯纓容貌,亦失聲道:“奪洛爾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