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華鬢不耐秋 VII(第3/4頁)

  人們皆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漏子的一環,沒有人擔得起那罪責。

  那天的雪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天空中翻攪著濃密的雪翳,雪片如楊花般落在貂女們肩上,觸到體溫便溶為涓涓雪水。很快地,肌膚失去了溫暖柔軟的光澤,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斷灑落下來,越覆越厚。像是不堪積雪重壓的枝條頹然折斷,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臥下去,再無動靜。她足邊的玄貂納悶地轉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後仰天發出呦鳴。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垂下眼睛。

  過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纖細身形亦微微搖晃,而後直挺挺地向後仰倒,如一樁枯樹跌臥雪地。龐大的皇家儀仗沉默地觀望著她們。風愈加兇暴,松散的新雪卷成一陣陣細小的銀浪,少女們的烏發很快被掩埋,眼前只余下一個嶄新純潔的銀妝世界。

  海市聽見輕輕一聲手指骨節握出的脆響。她轉動視線,看見了她左側的那個人。那人從青狐裘裏露出的拳緊緊地握著,指節發白。她右側的人手裏執著鞭子,拇指焦躁地摳著鞭柄上裹的熟革。她身前的人將手垂在身側,仿佛是很有些悠閑地用食指輕叩大腿--倘若不是禦前不許佩劍,那正是平日長劍該在的地方。他們沉默著,她看不見他們的面孔。海市擡起頭來茫然四顧,齊整明麗的五色方陣一絲不亂。這靜默浩大的奢華隊列裏,人人都在思索著什麽?

  樹林裏傳來細小的呦鳴,先是怯怯地一聲。貂女身邊的那兩只玄貂立即昂起頭來急切呼喚。樹林裏應答的呦鳴聲又多了一個,兩只潤澤純烏的玄貂將腦袋鉆出樹叢,靈巧地跑到雪地裏同伴的身邊,畏縮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嗚嗚鳴叫,一面用身體磨蹭貂女的臉頰。樹叢中簌簌作聲,一只又一只雪貂鉆了出來,全然不顧十丈遠處便有數百人類,紛紛奔向貂女身邊,在一片冷白中攢成黑茸茸的兩團,像一床活的貂絨毯,嚴密地遮擋著寒氣的侵襲。

  幾十名狩人牽開四丈寬的網罟,躡足向貂群走去。玄貂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呦鳴,身體卻反而將貂女護得更緊,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終於被一網打盡。此時便有一名狩人頭目將網罟的抽索送到方諸面前,再由方諸轉呈帝旭,將那數十只網中之貂象征性地牽住。狩人們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網,將玄貂逐只捉出,它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抓撓起來,發出尖銳的嬰兒般的哭喊。網罟內的貂漸漸少了,才看見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駁的紅中間,隔著網罟,轉動惶惑的眼,過了許久,終於發出淒厲的叫嚷。那聲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鋒沖破網罟,在同一瞬間刮過每個人的後頸。貂的皮毛一旦破損玷汙便失去價值,捕捉它們不可使用刀劍獸夾,即便將它們騙入陷阱,它們亦會瘋狂地互相撕扯,將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離破碎。北方諸國傳入的貂女誘捕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它們的毛皮,對這些無知善良的動物來說,貂女是最好的誘餌,亦能減少許多互相抓傷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丟開手中的網罟抽索,小黃門立刻上來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網中,低頭俯視自己的雙手。從臉面到軀幹手足,貂爪撓出的鮮紅傷痕交織密布。寒冷沒能凍結了痛楚,一滴淚從眼眶淌至指尖,處處牽痛,最終滴落之時,在雪地上濺出一點觸目的血色。

  冰原上恍如遠遠開了兩簇違背季節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過是單純的紅與白,卻仿佛在她面前猛然展開了千裏無垠的藍。沉重凝滯的藍色湧動起來,向她兜頭壓下,不能呼吸。鋼灰的鯊鰭、湛青糾結的長發、流光溢彩的鮫珠、兵士猙獰的面容,記憶砰然迸碎,無數銳利碎片塌落。腥鹹滋味在牙間泛開,右手手心隱隱作痛。海市低頭俯視雙手,並沒有傷痕,她卻漸漸覺得了那疼痛的形狀。

  她擡眼慌亂地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千人萬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來,如同林中獨秀的杉樹,並不如何魁偉,卻自有挺拔傲岸之氣,超然出群--縱然是背負著那些屈辱的名分。他與帝旭都已將裘皮脫去,教個小黃門一旁捧著,露出裏面騎射裝扮,單手拎著儀典用的八尺長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曠如貴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余年,經歷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統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術不外一個“忍”字,六百余年間最浩大的動亂就發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執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間,昏君治世的年頭卻往往更加平靖。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著走上許多年--帝王卻總是要死的。人生數十年,昏君與暴君的多半還要更加短些,在萬民與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遠的敗者。然而帝旭令他們畏懼。民間或有傳言,仍指望著帝旭是一時為佞臣所欺。可是朝臣們知道他不昏聵,不蒙昧,他深知何謂天理仁道,並親手將其破棄。他殺戮時大睜著雙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絕情狠辣如方諸,亦只不過是他的身外之身。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過去,這兩人的軀殼卻不曾沾染一絲衰朽的氣息。人人都知道世間不會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識永遠阻擋不了恐慌的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