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鬢不耐秋 VI(第2/3頁)

  “然而,即便如此,”符義恨然想道,“迦滿人情急之下,若是舉國反撲,亦是可畏。”他一個近畿營副將,沒有在迦滿境內輕易開啟戰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讓末將一試。”身側的年輕武將催馬前進一步,符義轉過頭去,看見了方海市清秀冷峻的側臉。

  方濯纓縱馬迎向鵠庫軍,眼見得只隔一裏余地,便要沒入那千人陣中,追無可追。

  符義點頭道:“去罷。”

  海市一抖手中韁繩,連下兩鞭,輕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陽中。

  風聲盈耳。海市松開轡頭,單手取下背後六石強弓,又一手自箭壺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於眼,壯漢亦未必能開滿的六石弓,這少年不動聲色便開到滿圓。開弓的左手拇指上沒有了原先慣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幾層。

  意定神明,無妄無斷。萬念俱灰,萬心同滅。

  惟如此,那脫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鵠的。這一射不能有一點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松脫,箭方離弦,身後便起了喝彩。這一箭眼看著要正中濯纓左心,斷無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纓拍馬直直向西,迎著半沒的巨大落日,仿佛只要再加鞭跑上半個時辰,就能跑進太陽裏去似的。蒿草自身側颯颯倒伏,如同破浪迎風。他不能躲閃,海市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騎射天分過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聲破空而下。

  強勁的力道呼嘯著刺入後背,濯纓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馬來。溫熱的液體,淋淋漓漓淌了滿背。

  “濯纓,這是我與你打的最後一個賭。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寧可抗命也不願殺你,咱們就賭這一場。若是贏了,你便贏得自由,還有——這七千裏漠北。”

  身體騰空而起的時候,那個男人的音容依然歷歷在目。

  他趴伏在潮潤的土地上,聽著迦滿人的馬蹄聲將他圍繞起來,中原軍疾馳而去。他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坐起身來,箭依然深深紮在背上。濯纓拔劍削斷箭杆,將右手探到左脅下,解下了貼身銀壺,棱角分明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

  義父,你這一生,竟是從未失算。

  箭頭穿透了銀壺,酒漏出大半,而他的傷口,不過半寸深淺。

  他無聲地大笑起來,滿面是淚。

  我與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頭來,原來事事皆如你計算。我們苦苦與天掙命,不過是不知身纏絲線的傀儡,唱著你點的戲碼。

  織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著,看著那些纖細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隨意叩出一串響動。

  “想不到……這老狐狸。”年輕男子收起了一貫的嬉笑表情。“我們費盡心思揀選的兩只上好蒼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腳石。現在可好,這方濯纓投身關外,因身負刺殺中原皇帝的死罪,鵠庫庶民非但不疑心於他,更當他是個忍辱負重十五年的少年英傑。方諸這一手算盤,呵,打得實在精細。”

  施霖的胖臉漲得通紅:“是小、小的不夠伶俐……沒想到方諸為了將禍水引到殿下身上,竟連那柘榴也殺了……小的本該想到……”

  昶王擡手示意他不必再說。“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纓回漠北後一樣是要與我們作對,多了盲女那一條命,不過是使他心意更堅罷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樣是不能任旭哥這樣下去。”說罷,昶王揚起秀麗的眉目來,微微一笑。“本不該與你說這些的。”

  施霖周身從裏涼到了外。

  當年鄢陵帝姬目睹民間夫役稅賦沉重,痛恨帝旭暴虐無道,因勸說昶王弑帝自立。昶王自覺羽翼未豐,時機未足,人前人後有意擺出嬉浮模樣來,竟連鄢陵帝姬亦瞞過了。帝姬憤然而去,數日後自攜鴆酒與帝旭對飲,不料為黑衣羽林所阻。鄢陵帝姬脫逃,禁軍追趕至外城角樓,帝姬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於永樂大道街頭。為求保全昶王,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