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風油

文 First

郝太太生得一雙蔥白玉手,十指雪白,入府以來幾乎沒沾過任何油膩汙穢。皓玉般的手腕上套了兩三個水色十足的翠玉鐲子。行路之時,玉鐲之間發出微不可聞的碰撞聲,配起錦繡裙擺邊微微搖晃的玉手,見者都會忍不住嘆一句:郝老爺福氣不淺,竟娶得如此美婦人。

美人總多病,郝太太也是。天氣稍微轉涼,或者悶熱過了頭,再怎麽燒火爐暖身子,或開窗通風也無濟於事,唯有擺在郝太太床頭的驅風油能暫時為她解憂。那麽一小瓶方方正正的透明東西,玲瓏剔透得倒有幾分像郝太太。放在雍容美麗的臥房裏,哪怕身旁有昂貴的胭脂粉盒、金貴的發釵玉鐲在無聲較量,也無半點局促之感。

入夏以來,郝太太擦驅風油的頻率越來越高。用得多了,她就將郝老爺送的帶銀鏈子的鼻煙壺改了改,將驅風油仔細地倒進去,隨身帶著。

新來的貼身丫鬟以為臥房裏太悶,才讓郝太太有此一舉,忙不叠地去開窗透氣。窗子才打開不過一刻,剛剛醒來的郝太太便要她關掉。討不到主子贊賞的丫鬟悶悶地去關窗,嗬,剛好見到對面的人來開窗,此時桃花開得正好,花瓣美艷如人面,卻艷不過窗邊二八年華的美人兒。

還能是誰呢,正是剛進府的四姨太。美人兒選的臥房不偏不倚,就在郝太太臥房正對面。丫鬟趕緊關窗,訥訥地等郝太太擦完驅風油,才敢將水盆捧到跟前,好生伺候主子洗臉更衣。郝太太臉上不見起伏,依舊畫眉擦粉,最後選了盒頂紅的胭脂,風輕雲淡地在雙頰上掀起兩片紛飛的紅雲。

大少爺回家那日,郝太太告病在臥房裏休息。外面正在擺台唱戲,鑼鼓喧嘩,好生熱鬧。她放走了眼巴巴想湊熱鬧的丫鬟,隨手拿起一本書,靠在床頭上慢條斯理地讀,陪伴左右的自然還是那瓶驅風油。大概是味道從打開的窗子飄了出去,經過後院子的大少爺再三躊躇,終於還是忍不住來敲門。

“先生,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他隔著一扇門問房裏的郝太太。

這麽一句輕飄飄的話,仿佛在空氣裏掀起一股陳年老香,喚醒了郝太太擱置已久的回憶。當年她和大少爺尚是學堂裏的一對師生,他小不了她幾歲,卻愛聽她的課,無論刮風下雨,天天雷打不動。當時的郝太太,身上並無任何貴重首飾,但眼神流轉間的神采卻是頂好的珠寶都媲美不上的。她和他隔著那麽一整個學堂的學生,眼神常常不經意地撞到一起,又像是被火燒了般急急挪開。

再後來,她被請進郝府裏教他讀書。她是想成為郝太太,到最後她也確實成了郝太太,只是這郝太太是郝老爺的三姨太。自那以後,對方的灼熱眼神便成了衣櫥裏殘余的香氣,雖然味道還在那裏,但馨香的原物卻早已不知遺失在何地。

時隔數年,他回家探親時終於肯叫郝太太一聲“先生”,郝太太又怎敢怠慢。

待她走到窗前,禮貌地回應大少爺的問候,兩人就著手裏的書閑聊了兩句,好死不死剛好撞見正房太太來尋不見蹤影的親生獨子。

稍晚時候,丫鬟們躲在院子後面,邊曬著少爺太太們的床被,邊小聲說著府裏聽來的閑話,東拉西扯說到了郝太太愛擦驅風油。郝太太的貼身丫鬟掩嘴笑了一下,神色裏頗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幾個丫鬟趕緊湊到一起,聽她低聲說道,太太哪裏是頭痛,分明是心病。

話音剛落,晾滿床單衣裳的後院裏,便傳出一陣心領神會的曖昧低笑。

是啊,郝太太再貌若天仙,也不過是個三房的姨太太。除非久病在床的正房太太死了,不然,郝太太這驅風油怕是要擦一輩子。

然而,正房太太後來是真的死了。

四姨太入門的那年冬天,正房太太就在自己常年散發著中藥味道的臥房裏上吊自殺了,用的是大少爺回校前忘在家裏的領帶。

一紙薄薄的遺言,也不知道郝老爺捺得下性子看完沒有,便丟到一邊不聞不問。死者已矣,取而代之的是研究葬禮名單上到底該請什麽樣的官場角色,該上什麽樣的儀式排場。郝老爺點著終日不離手的水煙。四姨太臉上擦再厚的粉,也遮不住滿臉的暗喜神色。

待郝太太入得內院,瞥見廳堂裏家仆在連夜拆下正房太太的畫像,還沒進廂房,便瞧見四姨太指使著丫鬟在窗前晾開畫好不久的新畫像。

天寒地凍,只怕晾幹畫像是其次,炫耀才是頭等大事。

“畫得真好哪,日後給我的寶寶也畫一張,老爺一定歡喜得不得了。”

四姨太依舊面如桃花,挺著大肚子,臥房裏飄出一股頂好的安胎神香,是四姨太最愛的桃花香氣,像是要較勁般在這院子裏拼個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