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6頁)

曙光像一只獨眼,穿過白霧瞪來。摩亙回到自己身上,雙手盈滿諸風。安靜的平原上只有他一人。禦地者已將戰場東移,橫掃路恩。他靜立片刻,不知自己是活過了一夜還是一整個世紀的夜晚。而後他將心智轉離前一夜,開始追蹤禦地者的去向。

禦地者橫越路恩奔逃,沿路的城鎮、農莊、貴族宅邸全成了斷壁殘垣,田野、森林、果園被他們的力量燒灼挖耙得面目全非,困在他們心智範圍內的大人、小孩和動物無一幸免。摩亙的意識經過這片焦土,感覺自己內心逐漸湧起一首豎琴曲,掌控之下的諸風隨那曲調騷動,憤怒又危險,把他扯離原形,直到他變得半人半風。他是一名豎琴手,用一把無弦豎琴彈奏一曲死亡之歌。

摩亙激起埋在全伊姆瑞斯各偉大古城遺跡下的所有力量。先前他曾在至尊的腦海中感到這股力量,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禦地者要攻取這些故城。這些城市全是一堆堆紀念死去禦地者的破碎的紀念碑,那些死者的力量在地底休眠了千萬年。但就像安恩的幽靈,他們的心智亦能由記憶喚起;摩亙的心智深挖進石堆下,用自己的哀傷震醒他們。他看不見他們,但一股力量在風之平原、國王之嘴平原、全路恩各處和東昂孛的廢墟集結,懸在石堆上方半空中,像風暴將至前天空那令人難以承受的詭異而緊繃的張力,連在喀爾維丁和廢墟周遭幸存的城鎮裏都感覺得到。那天黎明,無人說話,只是等待。

摩亙開始朝風之平原的另一端移動,一支禦地者的死者大軍跟隨其後,流遍伊姆瑞斯,找出還活著的禦地者,要結束一場戰爭。風追獵著禦地者,把他們從借以藏身的巖石和樹葉的形體中趕出來;死者逼近他們,帶著決不罷休的沉默決心,那決心來自他們生前深愛的大地。死者散布在內地荒野,穿過潮濕幽暗的森林,越過光禿禿的山丘,橫越朗戈七湖冰凍的湖面。摩亙有諸風為前導,死者跟在身後,一路將禦地者追到冬天的門前,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朝俄倫星山趕去,一如他們曾經毫不留情地將摩亙趕去那裏。

在被摩亙逼進山中之前,禦地者做了最後一次困獸猶鬥的反擊,但死者堅如磐石地矗立在摩亙四周,諸風猛烈地吹襲。摩亙原可以摧毀禦地者,奪走他們的力量,就像他們先前想摧奪他的力量;但他們的美有一部分仍流連在瑞德麗身上,讓摩亙知道他們曾經可能有多美,因此他下不了手。他甚至沒動他們的力量,只把他們逼進俄倫星山,他們逃躲,逃進水和寶石的形體。摩亙以自己的名字封緘整座山,封緘所有坑道、暗泉、地表、巖石底層;又將死者重新束縛在樹木與巖石間,束縛在陽光和風裏,束縛在山周圍,讓他們守衛這座山。而後,他釋放豎琴曲裏的諸風,風將北地的冬天吹遍疆土。

受記憶的牽引,摩亙回到風之平原。雪落滿平原,落滿所有破裂堆疊的巖石。平原四周的林中冒出一縷縷煙,所有人都不曾離開,男人、女人、動物仍群集於此地等他回來。他們已埋葬了死者,派人送來補給品,準備在這裏過冬,仿佛被束縛在這處平原上。

在傾圮的塔旁,摩亙從風中取回原形。他聽見大君對蔻禾說話,看見亥爾正幫一頭跛了腿的雪麟檢查傷口,但不知埃裏亞是否還活著。他擡頭看著這堆龐然的碎石,邁步往前,走進自己的悲傷。他把臉靠在其中一塊冰冷美麗的石頭上,伸開雙臂環抱,想把石堆整個抱進懷裏,抱進心中。他突然感覺受到束縛,仿佛自己是幽靈,而他的過去全埋在這堆石塊裏。他在這裏哀悼,其他人開始從平原的四面八方朝這裏移動,摩亙不需去想,便能在心智之眼中看見他們:微小的人影受到牽引,走過遍地白雪茫茫的平原。等摩亙終於轉過身,才發現他們沉默地圍著他站成一圈。

摩亙感覺這些人受他牽引,就像他始終受岱思牽引一樣,沒有理由,沒有疑問,只出於本能。疆土的諸位國土統治者,還有四名巫師,都跟他一起靜靜地站著;見摩亙站在這裏,站在自己的力量和哀傷中,他們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是響應著他內心的某種事物,那事物已讓和平降臨在這片古老的平原上。

摩亙看見這些如此熟悉的臉全刻畫著悲傷,為至尊悲傷,為逝者悲傷。他發現埃裏亞也站在這裏,感覺心跳猛然疼痛地加速。埃裏亞的臉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毫無血色又堅硬,一如冬季的地表。赫德農民有三分之一已被送回赫德,即將葬在凍結的地裏。這個冬天對生者會很難熬,摩亙不知能怎麽安慰他。但在埃裏亞啞然注視摩亙的眼神中,也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是歷代赫德侯那永遠不變、腳踏實地的傳承中從不曾有過的:他被神秘觸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