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秋夜

明白庵裏,女人正在對鏡梳妝。今天她的臉上稍顯倦色,畫眉毛的時候手一抖,一不小心將眉毛畫了很長,長到鬢發裏面去了。

她的窗邊棲息著一只烏鴉。烏鴉也正在用嘴梳理羽毛。

女人放下眉筆,嘆息了一聲,說道:“阿婆,我昨晚睡眠時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的聲音。”

烏鴉雙翅一拍,飛了進來,落地化作一位烏衣老人。她打了一個噴嚏,說道:“小姐,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女人從梳妝鏡裏看著阿婆,關切地問道:“你怎麽著涼了?是不是淋了雨?”

阿婆擺手道:“不勞小姐擔心,阿婆我已經上了年紀,身體可是大大不如以前,恐怕是大限將至了。”

女人道:“可你是活了幾千年的妖啊,怎麽可能大限將至?”

阿婆看著鏡子裏那張俊俏的臉,微笑道:“我有你這樣的面孔的時候,已經是兩千多年以前了。小姐,妖也會老啊。雖然活得比人要長很多很多,可我們畢竟還是人身,是人身就會有生老病死。只要不能屍解,終究逃不過輪回。”

頓了頓,阿婆又說:“勸君惜取少年時。小姐,這話對我們修煉的妖也是一樣啊。你真的要把漫長的余生在這清冷的寺廟裏度過嗎?”

女人沒有回答她,卻說道:“阿婆,幫我把這多畫出來的眉毛擦掉吧。”

阿婆遠遠地將手一揮,女人眉毛末端畫出來的多余部分便不見了。

女人搖頭道:“不,不,阿婆,我是要你把它擦掉,不是讓你用障眼法使它看不見。”

阿婆走近女人,掏出一塊手帕來,在女人眉角細細擦拭。她一邊擦拭一邊說道:“小姐,你知道嗎,貴州那邊有的苗家女子用一種叫‘黏黏藥’的蠱藥拴住心愛的男人。只要男人吃了她的黏黏藥,就會鐵了心跟著她。”

女人閉著眼讓阿婆擦眉,聽阿婆說話。

“這種秘方傳女不傳男,更不會傳給外人。只有極少數苗家女子會制作這種藥。我曾經化作一只烏鴉,偷學到了這種秘方。”阿婆一邊說一邊察看女人的表情。見她不動聲色,阿婆停了下來,問道,“小姐,你在聽嗎?”

“嗯。”女人答了一聲。

“這個秘方要用幾種蟲子和幾味中藥。在墻根下不受雨淋的幹燥沙土裏找地牯牛,在潮濕多灰的柴堆裏找地虱子,還有……”

“連在哪裏找你都記住了?”

阿婆高興道:“是啊。我只要五六天時間就可以把所有的東西找齊,做出黏黏藥來。小姐,與其這樣等著他的前世記憶蘇醒,還不如下次他來這裏的時候,在他的茶水裏下一點兒黏黏藥。這樣的話,不用等他記起你,他就會離不開你了。”

“阿婆,讓你費心了。不過我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啊?小姐,阿婆我看到你這樣,我心裏替你苦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在這裏已經等他五百多年,只差幾年就是六百年了。倘若他記不起你,這五百多年就白等了。”阿婆放下了手,收起了手帕。女人的眉毛擦好了。

女人沒有說話。

阿婆繼續說道:“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呀。這種黏黏藥無色無味,他喝下去了也不知道。只要小姐你不說穿,他就不會發現,只要不發現,藥效就會一直保持下去。你這樣等下去不知道何時是個頭,倘若他這輩子都想不起你來,難道你還要等二百年?五百年?一千年?照我說,還不如黏黏藥來得痛快!”

“阿婆,這不一樣。”女人慢條斯理地說道。

“怎麽不一樣?我看就是一樣。所謂郎才女貌,男人用才華來魅惑女人,女人用美貌來魅惑男人。當然,也有用錢的、用權的、用軟的、用硬的,但是你想想,不都是通過一種難以抗拒的方法獲得對方嗎?有說甜言蜜語的,有耍苦肉計的,這也沒有什麽區別。甜言蜜語就是甜味的黏黏藥,苦肉計就是苦味的黏黏藥,起的作用都是一樣的。”

“不,阿婆,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女人依舊慢條斯理,“我希望他就是那麽走過來,然後就願意留在這裏,不是因為這裏的風,不是因為這裏的茶,不是因為這裏的景,而是因為我。有任何一點兒其他的因素,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阿婆喃喃道:“年輕的人都有這種虛無縹緲的想法,然而在現實裏根本沒有那樣的生活。”

“阿婆,有的。”女人說道。

“我活了幾千年,沒有見過。”阿婆生氣道。

女人從梳妝台前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看見外面的陽光已經刺破晨霧,落到了地面上。她聽到了草葉醒來的聲音。它們其實是會動的,她看到它們在努力地向陽光傾斜,以期離陽光更近一些。

“阿婆,我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