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彼界而來(第2/3頁)

他讓我在右手邊機器附近坐下,然後撥動機器頂端一簇玻璃球體下某處的一個開關,熟悉的噼啪聲重新響起,漸漸變成嗚嗚聲,最終轉為柔和得像是要重歸寂靜的嗡嗡聲。與此同時,輝光慢慢增強,而後黯淡下去,接著變成某種蒼白而怪誕的顏色,更確切地說是我無法說清也不能形容的幾種顏色的混合體。蒂林哈斯特一直在觀察我,注意到了我的困惑神情。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他壓低嗓門說,“這是紫外光。”看見我吃驚的樣子,他發出古怪的嗤嗤笑聲,“你以為紫外光是看不見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但你現在能看見它了,還能看見其他許多不可見的東西。

“你聽我說!那機器發射出的波能喚醒我們身體裏一千種沉睡的感官,是幾百萬年間從離散電子到有機人類的進化給我們留下的感官。我已經見到了真相,我想讓你也看一看。你能想象真相是什麽樣的嗎?我來告訴你。”蒂林哈斯特在我對面坐下,吹滅蠟燭,用可怖的眼神望著我的雙眼,“你現有的感官——我認為首先是耳朵——會捕捉到許多模糊的印象,因為耳朵與沉睡器官的關系最緊密。然後是其他感官。你聽說過松果體嗎?我要嘲笑淺薄的內分泌學家,還有他們愚蠢的同道中人,暴發戶弗洛伊德主義者。我已經發現,松果體是感覺器官裏最重要的一個。說到底,它就像視覺,將可見的圖像傳進大腦。假如你身體正常,你主要就是通過這個方式得到信息的……我指的是來自彼界的絕大多數信息。”

我環顧傾斜南墻下的寬敞閣樓,尋常眼睛看不到的光線朦朧地照亮這裏。遠處的墻角全被陰影籠罩,整個房間都有一種模糊的不真實感,遮蔽了它的本質,激發想象力走向象征和幻覺。蒂林哈斯特沉默良久,在這段時間內,我幻想自己來到了某座巨大得難以置信的神殿,供奉的神祇早已消逝。隱約的殿堂裏,不計其數的黑色石柱從腳下的潮濕石板拔地而起,伸入我視野之外的雲霄高處。這幅畫面有一會兒非常清晰,但漸漸被另一種更加恐怖的感覺替代:徹底而決然的孤寂,仿佛置身於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的無窮空間之內。這裏似乎只有虛無,僅僅是虛無,而我害怕得像個孩子,恐懼驅使我抽出了褲子後袋中的左輪手槍。自從某晚我在東普羅維登斯遭搶後,每逢天黑出門我就隨身攜帶武器。這時,從最遙不可及的遠方,那種聲音悄悄地進入了現實。它無比微弱,幾不可察地顫動著,擁有明白無誤的音樂感,但又蘊含著異乎尋常的癲狂,帶來的感覺就像在用精確的手段折磨我的整個軀體。那體驗像是一個人不小心抓撓毛玻璃時的觸感。與此同時,某種類似寒冷氣流的東西漸漸出現,似乎就是從那遙遠聲音的方向朝我吹來。我屏住呼吸等待,感覺到聲音和冷風都在慢慢加強,使得我產生了古怪的想法,好像我被綁在鐵軌上,龐大的火車頭正在駛近。我忍不住開始對蒂林哈斯特說話,剛一開口,這些非同尋常的感覺陡然消失。我眼前只有一個男人、發光的機器和影影綽綽的房間。蒂林哈斯特朝我下意識拔出的左輪手槍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從他的表情我看得出,他也見過和聽過我見到和聽到的那些東西,而且肯定只多不少。我悄聲說出我的體驗,他命令我盡可能地保持安靜,敞開感官。

“不要動,”他提醒我,“因為在這種光線中,我們能夠看見,但也能夠被看見。我說過仆人都走了,但我沒有說他們是怎麽走的。都怪那個沒腦子的管家,她無視我的警告,打開了樓下的電燈,電線於是開始共振。情形肯定很可怕,我從樓上都能聽見他們的慘叫,後來我在屋裏各處發現了一堆又一堆衣服,只有衣服,沒有人,那可真是太恐怖了。厄普代克夫人的衣服離前廳的電燈開關不遠,所以我才知道她做了什麽。他們所有人都被擄走了。但只要靜止不動,我們就應該是安全的。記住,我們涉足的是個異常怪異的世界,在那裏我們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千萬別亂動!”

他揭示的真相和突如其來的命令讓我震驚得無法動彈,在恐懼之中,我的精神再次敞開大門,迎接來自蒂林哈斯特稱之為“彼界”的幻象。此刻我置身於聲音和運動構成的漩渦之內,眼前全都是混亂的圖像。我看見閣樓的模糊輪廓,而無法辨識的形狀或煙霧猶如沸騰的柱體,從空間中的某個點傾瀉而出,穿透了我前方和右側的堅實屋頂。緊接著我又見到了那座神殿,而這次我見到廊柱伸進天空中一片光芒的海洋,光海沿著先前那條煙霧廊柱射出一道炫目的光芒。這一幕過後,我像是墜入了萬花筒,在雜亂無章的景象、聲音和無法辨識的感官印象之中,我覺得自己即將分崩離析,以某種方式失去物理形體。有個一閃而過的景象是我永遠不可能忘記的。在那一瞬間,我似乎見到了一片怪異的夜空,天空中充滿了不停旋轉的閃亮球體,就在這個景象消散的時候,我看見耀眼的恒星構成一個有著確定形狀的星座或星群,而這個形狀就是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變形的面容。另一個時刻,我感覺到巨大的物體與我擦身而過,偶爾走過或飄過我應該是實體的肉身,我認為我看見蒂林哈斯特望著它們,就好像他磨煉得更好的感官能捕捉到它們的影像。我回憶起他提到的松果體,很想知道他那只超自然的眼睛究竟見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