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4/11頁)
但是還有孩子。
看到孩子那小巧的臉,我就沒辦法尋死。
嬰兒是無力的,沒人照顧就會死。如此脆弱的性命,不能就這樣剝奪。即便是父母,也沒有資格這麽做。大人的問題與孩子無關。我這麽認為。
所以我拼命養育孩子。那時我認為只要這麽做,阿裏就能回心轉意,這是讓阿裏恢復原樣的唯一方法。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不是心情的問題,而是一種病。
可是,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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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先是神社木匠。
據說代代皆是如此,但不知道是從什麽時代開始的。
幾代以前建過某某處的天滿宮、做過神轎、做過寺院伽藍的雕刻,這些似乎是祖父的驕傲。不,與其說是驕傲,不如該說是誇耀。
祖父已經不是神社木匠了。
據說明治以後,寺院神社建築的工作大量減少。
所以我想並不是祖父不做神社木匠,而是沒有這類委托了。好像從曾祖父那一代開始,所謂一般木匠的工程委托就愈來愈多了。
祖父對此很不滿。他認為神社木匠與一般木匠不同。所以他離開曾祖父,自立門戶,開始做起工藝品的木工工作。
這些都是我後來聽說的。
祖父制作的工藝品美輪美奐。技藝精湛,形狀流麗,纖細卻強有力,非常美,不論端詳幾小時都不厭倦。年幼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東西,但還是愛不釋手。我打從心裏尊敬能做出這麽棒的東西的祖父。我真心期望自己長大後也能成為制作出那種工藝品的師傅。
我到現在都能清楚地回想起祖父的工藝品。
然而……對於祖父本人,我卻沒什麽記憶。
不過毋庸置疑的是,盡管印象模糊,祖父卻深深影響了我。
雖然關於祖父的記憶很遙遠,但印象最深的是他額頭上深深的三條皺紋。我每次想到的都是那個部位,或者說我只記得那個部位。
三條皺紋,還有操作鑿子的指尖。
祖父的手指粗壯,骨節突起,卻十分靈巧。
送出鑿子的動作精準無比。祖父的手指照著祖父的想法活動,依著祖父的想法一點一滴地雕琢出精細無比的成品。
能夠隨心所欲操縱的身體,太棒了。
我強烈認為人就該那樣。
我還記得的……是聲音。
沉靜又嚴峻的語氣。
我實在不記得他說了什麽,但唯有那抑揚及音色明確地刻畫在腦中。從不激動,有條有理,平時的祖父聲音非常可靠,非常溫和。
不過——
我也記得祖父的吼聲。
祖父偶爾會責罵人。
他責罵的對象是祖母。
不是弟子、不是父母,也不是我。記憶中,被責罵的一定是祖母。祖父從來沒有責罵過祖母以外的人。
祖父是個嚴格的人。
決定好的事,他無論如何都會遵守,任何事都會嚴格地去執行,正確且精致地完成。他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若說他不知變通,或許就是這樣了,但對的事就是對的,錯的事怎麽樣都是錯的。因此我認為祖父這樣的人生態度值得效法,現在也這樣認為。
祖母也全心全意服侍著那樣的祖父。說服侍聽起來像臣子,但那個時代每個人都是如此,妻子就是要服侍丈夫。
從這個意義來說,我認為祖母是個了不起的妻子。
祖父不是會毫無理由責備伴侶的人,而且溫順勤奮、細心內斂的祖母也不是那種會惹來丈夫責罵的人。
除了某一點。
祖母似乎有一項特質,是祖父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天眼通——在家裏幫工很久的老師傅說。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能力。是類似靈術嗎?據說祖母是個直覺很敏銳的人,偶爾會做出宛如看透什麽的言行舉止。
據說……祖母能看到遠方的事物、墻壁另一頭的東西、箱子裏面的物品。她擅長找到失物。
我不知道是否是類似占蔔的法術。
不過我記得每個月約有四五次,街坊鄰居會來找祖母商量事情。應該是來依靠祖母解決問題的吧,也就是說祖母幫到了他們的忙。如果祖母是個占蔔師,表明她十分靈驗。
來找祖母幫忙的人會帶著蔬菜或糕點,有時會包個紅包上我家。然後他們都對祖母十分感激,再三道謝後離去。
小時候我很喜歡這一幕。
因為看起來祖母做了很好的事。
事實上,每個來找祖母的人都很開心,很放心,有時甚至流著眼淚回去。他們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什麽壞事。
然而祖父每次看到有人上門,就會擺出臭臉,客人回去後,一定會怒罵祖母。我覺得莫名其妙。祖母做的明明是好事,卻挨祖父的罵,這太沒道理了。年幼的我覺得這太奇怪了,這樣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