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夜】青鷺火(第4/10頁)

我本來就不是那種作風,沒辦法。

因為有反戰意志,所以改變作風,那肯定也是一種變節。如果可以維持原狀,我覺得這樣就好了。

同業者之中,似乎也有人受到嚴厲的教導,幸而我的作品沒有受到刁難。我的作品雖然打打殺殺,但沒有談情說愛,而且是古裝戲。再說,描寫妖怪作祟、怪力亂神橫行的通俗小說,當局也不屑一顧吧。

因為當局禁止偵探小說,有些人不得已改變路線書寫古裝捕快故事,但我不受影響。因為從那種意義來說,我寫的東西也不算偵探小說。

我為此慶幸,置身事外,繼續和過去一樣寫著荒誕無稽的作品。

然而——

不可違背國體,變成了必須符合國體,很快又變成了必須頌揚國體,我愈來愈感到厭煩。

不可書寫令人懷憂喪志的作品,這還沒問題。但是叫人寫激勵鬥志的東西,這就傷腦筋了。這完全是把不必扭曲的東西扭曲了。

雖說消極,但我仍是個反戰人士,寫不出頌揚戰爭的東西。

言論控制變得嚴格,媒體也變得迎合國策。

而且還出現了作家之間彼此監視的鄰組制度 [24]。

拘束到了極點。

小說家除了繼續書寫巴結國體的作品以外,不被允許存在了。

令人窒息。

有如籠中之鳥。

我停止書寫了。

就算什麽也不寫,也不被放過。我只是因為熟人朋友裏有共產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就被盯上了。沉默已不被允許了。如果不積極贊美戰爭,便與叛國賊無異——我被這麽警告。

我受不了了。

但是——

如果這時候反抗,當下就會變成叛國賊。不是和叛國賊無異,而是不折不扣的叛國賊。

幾名同業被打入監獄。

即使不寫成文字,光是談論,也會獲罪被捕。戰時流言被嚴格禁止,特高警察 [25]開始連沒有社會影響力的一般平民都加以逮捕懲罰。在引發國民不安的名義下,只要是批判的言論,無論是什麽,都會遭到封殺。

想要掙脫牢籠——但我明白整個國家都陷入牢籠裏,根本無從逃脫。

我決定離開東京,是大本營公布塞班島淪陷那一天——東條內閣全體成員辭職之後第三天。

塞班守備隊全數犧牲的消息公布,應該沒有造假也沒有扭曲,差不多是據實報道了。

這件事從某些角度來看——不,想都不必想,是一樁大事。要害遭到敵人擊破,超過四萬名日本兵犧牲了。雖說從玉碎到公布消息,已經過了將近十天,但居然將這麽可怕的事實直接告訴國民……這究竟是何考慮?

在這半年左右之前,一名專跑海軍新聞的報社記者發表了戰況嚴峻的報道,結果遭到懲罰性征兵。標題為《勝利或者滅亡》的那篇報道,就我看來絕非一篇反戰報道。它的論調反倒是在倡導由於局勢緊迫,人民必須更加奮起。

這樣也觸犯了禁令。

據消息人士說,是副標題“竹矛緩不濟急”犯了禁。但我完全不懂哪裏錯了。

這還用說嗎?竹矛根本沒用吧,就連孩子都知道這個事實。

然而,高層必須讓人民認為不管用也得用吧。

這麽一來……會怎麽樣?

塞班島淪陷的報道,結論也不是“所以狀況危險了”,或“必須更加堅持”,而是“即使如此,我國仍屹立不搖”。

報道說,即使如此,日本還是不會滅亡。

怎麽可能沒事?如果真的沒事,就應該讓人民知道根據何在。如果岌岌可危,就應該設法挽救。如果要國民齊心協力保衛國家,就應該讓每一個國民絞盡腦汁,出點子或出力吧?然而當局這樣搞,人民根本無能為力。能做的真的只剩下拿起竹矛了。不僅無法批判,還無法思考,甚至無法自衛。

隱匿事實,或是扭曲事實……這是體制的慣用手段吧。隱匿、捏造,借由操縱信息來誘導大眾,這種政策當然不值得贊同,但作為一種手法應該是有效的。因為有時也可能將局勢導向好的方向。

但是將事實整個公開,又逼人“什麽感想都不能有”,這算什麽道理?這已經不是言論控制也非思想洗腦,完全是強迫國民停止思考了。

我這麽認為。

我受不了那種苦悶,決定離開東京。即使無法逃離牢籠,只要有似乎逃離了的錯覺就好。

我拜托熟人,四處打聽疏散地點。

但遲遲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每個地方都有好有壞,不是很合意。

我用的養病這個借口也不好吧。因為不想被軍方、情報局或特高找碴,我甚至對熟人撒謊說我疑似得了癆病。不過畢竟是裝病,就算介紹療養院給我,我也不能真去,而我也不想去住別墅或旅館。這不是長期旅居,也不是疏散或遊山玩水,而是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