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又濕又涼的樹汁流過我全身,綠綠的,還特黏,淹沒了我的頭發,漫過我的皮膚。我用力推木頭,急得發瘋,哽咽著念出一通瀚力咒,大樹重新裂開。我瘋狂地扒住樹幹,讓一只光腳先從裂縫底端伸出來,然後硬是擠出裂縫,回到那片沼澤地上,尖利的碎木片刺進我的手指和腳趾。我在恐懼的主宰下盲目地爬行,奔跑,遠離那棵樹,直到我跌跌撞撞倒在冷冷的水潭裏,再爬起來——這才意識到一切都變了樣。

這裏沒有任何火焰和戰鬥的跡象。我也沒看到薩坎或者黑森林王後,哪兒都沒有他們,甚至連那棵巨大的林心樹也消失了。還有其他大部分的樹也不見了,沼澤地幾乎空了一半。我獨自站在水潭邊,水波悠然蕩漾,簡直像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裏是光線充足的上午,而不是下午,還有好多鳥兒在枝葉間撲扇翅膀,喋喋不休,青蛙也在水邊唱個不停。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是被困住了,但這個地方感覺並不像黑森林。它不是那個可怕的、變態的恐怖王國,我曾看見卡茜亞流浪,澤西在一棵樹下昏睡的地方。這裏的感覺甚至也不像真實世界裏的那片沼澤,那個寧靜到不自然的地方。這裏的潭水輕柔地撫摩我的腳踝。我轉身踩著潭水跑向河床,逆著斯賓多河流淌的方向。薩坎自己無法獨自使用召喚咒,不能用這種辦法告訴我脫身路線,但斯賓多河是我們的來路,也許就是脫身的線路。

但在這裏,就連斯賓多河也不一樣,河流漸寬,並且開始加深,但沒有水霧升騰的景象等我;我也沒聽到瀑布的轟鳴聲。我終於停在河道轉彎的地方,這裏看起來至少有一點兒熟悉,我盯著河岸上的一棵小樹:一棵細長的年輕林心樹,也許有十年樹齡吧,長在那棵巨大的老頭臉石頭上,就是我們在懸崖底部看到的那一塊。這是第一棵林心樹,就是我們瘋狂滑下山崖時撞到的那一棵,當時它在瀑布底端,有一半被水霧吞沒。

但在這裏,沒有瀑布,沒有懸崖,老樹還小,還年輕。另一棵樹跟它遙遙相對,長在斯賓多河對岸,而在這兩棵守護者後面,河面漸漸變寬,又深又暗的河水流向遠方。我在更遠處沒看到任何林心樹,只有普通的橡樹和高大的松樹。

然後,我發覺自己並非獨自一人,有個女人站在河對岸老一點兒的林心樹下。

有一會兒,我以為她是黑森林王後。她看起來很像王後,可能有血緣關系。她也是那副榿木加樹皮的樣子,同樣亂糟糟的頭發,但這個人的臉比較長,而且眼睛是綠色的。黑森林王後的身體是金色與褐色交雜,這位則是單調的棕色加上銀灰色。她在順著河流張望,跟我一樣,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遠方的嘎吱聲就順水飄來。一條船進入視野,輕巧地浮在水面上,這是條長長的木船,刻有復雜精美的圖案,很漂亮,黑森林王後就站在船上。

她好像看不到我。她站在船頭微笑,頭上戴著花環,一個男人在她身邊,我花了點兒時間才認出他的臉。我之前只見過他死後的模樣:他是石塔地下的那位國王。現在的他看上去年輕得多,也更高大一些,他的臉還沒有衰老的痕跡,但黑森林王後跟墓中的模樣幾乎相同,還是他們把她困住時候的那副樣子。他們身後坐著一個嚴肅的年輕人,也就剛剛長大成人,但我還是能從他的骨相上判斷出他日後的模樣:石塔地下那個面容嚴峻的人。石塔族的更多人跟他們一起在那條船上,在劃槳:那些銀色盔甲的男子,他們邊用槳劃水,邊警覺地環顧周圍的大樹。

他們後面還有更多木船,幾十艘,但那些都像是臨時拼湊成的,更像是過於巨大的樹葉,而不像真正的船。上面擠滿了我此前從未見過的怪人,他們的長相都有些像樹木,跟黑森林王後本人有幾分相像:黑胡桃木人、白皙的櫻桃木人、蒼白的梣木人和溫暖的櫸木人。他們中有小孩子,但沒有老人。

雕刻精美的那條船輕輕靠岸,國王扶黑森林王後下了船。她微笑著走到林中婦人面前,雙手伸出。“莉娜亞。”她說,這個詞兒我好像有印象,在魔法與非魔法之間,是又不是一個名字。這個詞兒的意思是姐妹,是朋友,還是旅伴。這稱呼從她口中令人吃驚地傳出好遠,穿過林木。樹葉像是在輕聲回應同一個詞兒,水波也像在隨聲附和,就好像它被寫入了我周圍的一切。

黑森林王後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她親吻自己姐妹的兩邊臉頰,拉起國王的手,帶他繼續前進,穿過兩棵林心樹,去往前方的小樹林。石塔來的人把船系好,跟在兩人後面。

莉娜亞靜靜地在河邊等著,看船上其他的人上岸,一個接一個。每條船空了之後,她都會碰一下那條船,然後小船就會變成水面漂浮的葉子,河水靈巧地把它們帶進河邊一片小小的凹地。很快,河面就空了。最後那些森林人也在走向沼澤地。莉娜亞轉身看著我,用低沉又威嚴的聲音——像敲響空心木材的聲音對我說:“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