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的龍君,並不會吃掉那些被他帶走的女孩——不管山谷外面的故事裏怎麽說。從過路的旅人那裏,我們有時也會聽到那些故事。傳說中,我們像是在拿活人當祭品,而他也是個真正可怕的龍。這當然是假的:他的確是個不朽的巫師,但畢竟還是人類,要是他真的每隔十年吃掉一個女孩,我們的父輩肯定要聯合起來把他消滅掉的。他保護我們免受黑森林的禍害,對此我們心懷感激,但沒有感激到那種不理智的程度。

他並不會真的吞食那些女孩,只是給人一種類似的感覺。他會把一個女孩帶進自己的高塔,十年後才放她離開,但到那時候,女孩已經脫胎換骨。她會有極其華麗的衣服,說話像朝中大臣一樣優雅,而且她跟一個男人單獨生活了十年之久,當然不會有什麽好名聲。盡管所有的女孩都說,龍君從來沒有碰過她們的身體。她們還能怎麽說呢?這還不算太糟糕——畢竟,在離開高塔之前,龍君會給她們一個裝滿銀幣的錢包作為嫁妝,所有人都還願意迎娶她們,才不管這些女孩名聲怎樣。

這些女孩自己,卻不願嫁給任何人,她們甚至不願繼續留在山谷中生活。

“她們已經忘記了怎樣在這兒過活。”曾有一次,我的父親突然這樣對我說。那時我坐在空空的大車上,就在他身邊,我們送完這一周的木柴,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們住在德文尼克村,這兒不是山谷裏最大的村子,也不是最小的,也不是距離黑森林最近的:我們離林子還有七英裏呢。不過,那條路會帶我們爬上一座大山。你如果在山頂上,晴天裏就可以沿河遠望,一直看到林地邊緣那片灰黑的焦土,更遠處就是陰沉沉的樹墻。龍君的高塔在另一個方向,也很遠;那座細長的灰白色建築,就聳立在西山腳下。

那時,我還很小——我覺得應該不超過五歲,但我就已經知道不能隨便議論龍君,也不能對他帶走的女孩說三道四。所以,父親違背這條法則的事,就給我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

“她們總忘不了那份恐懼。”我的父親這樣說。但也僅此而已。然後他就對著馬兒吆喝,讓它們繼續拉車,我們下了山,又進入林蔭路。

當時的我並不明白這些話。我們都害怕黑森林,但山谷就是我們的家,一個人怎麽可能離得開家呢?但那些女孩從來都留不住。龍君放她們出了高塔,她們會回來跟家人住上一小段時間,一星期,有時一個月,但從來不會更久。然後,她們就會帶上那包當作嫁妝的銀幣離開。其中大多數會去克拉裏亞上大學。多半會嫁個城裏人,或者就成為學者、店主,盡管也有傳說,曾有個名叫傑維佳·巴赫的女孩,六十年前被龍君帶走,後來成了一名男爵也可能是伯爵的相好,或者情婦。但等到我出生時,她已經是一個普通老富婆,時而會給外孫輩的孩子們寄來昂貴精美的禮物,但從不來訪。

所以說,這並不是把女兒送給怪物吃掉,但畢竟也不是什麽好事。山谷裏村落稀少,入選的可能性並不小。龍君從來都只選十七歲的女孩,生日要在某年十月份到下一個十月份之間。在我那個年齡組共有十一個女孩可選,倒黴的可能性比擲色子輸錢還要大。每個人都說,那些生在“龍君年”的女孩年齡越大,父母對她們的愛就越糾結;人們免不了會有顧慮,因為明知道有可能會輕易失去她。對我父母來說,情況卻不是這樣。等到我年齡夠大,知道自己有可能被龍君選中時,我們都已經確信:他會帶走卡茜亞。

只有那些不明所以的過往旅人,才會對卡茜亞的父母誇獎他們女兒的美貌、聰慧和乖巧。龍君並不總是選擇最美麗的女孩,但他總會選擇某些方面最特別的那一個:比如一個女孩的美貌實在太出眾,或者最聰明,或者舞跳得最好,或者特別善良,他總會選中這樣的女孩,盡管在他確定人選之前,幾乎都沒跟這些女孩說過一句話。

而卡茜亞偏偏集中了所有的長處。她有一頭濃密的小麥金色頭發,紮著及腰的長辮,棕色眼眸溫柔和善,她的笑聲富有旋律感,簡直可以像歌兒一樣唱出來。她精通所有最高級的遊戲,會講自己創作的故事,跳自創的舞蹈。她能烹飪盛宴,而當她用她父親的綿羊毛紡線時,紡輪上的毛線既不會崩斷,也不會打卷兒。

我知道,我簡直把她說成了神話故事裏的人物。但這個相似性其實是相反的。當媽媽給我講紡紗公主的故事、勇敢的牧鵝少女,或者河神女兒的傳說時,我腦子裏想象出的形象,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像卡茜亞。我心目中的她就是這樣完美。因為我那時還小,不懂事。想到她有一天會離開我們,我反而更喜歡她,而不是有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