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醫館

寂寂無聲的坊內街道上, 四下一片漆黑,唯有一間醫館中還亮著微弱的燈燭。

麗質裹緊衣衫,忍著寒意, 踩著吱嘎積雪快步過去。

尋常坊間的店肆到宵禁時都已關了,這家醫館今日破例還有人在, 應當是裴濟提前招呼過, 多付了數倍銀錢。

石泉已將門敲開, 一個七八歲的小童自其中彈出腦袋來,困頓的目光在石泉臉上看了一圈,朝後讓出道來, 輕聲道:“進來吧, 阿翁已等許久了。”

三人遂自屋外步入溫暖的醫館廳堂中。

堂中做了個年過半百的老者,見人來了,便起身指了指桌案前的坐榻:“諸位且坐吧。”

裴濟行在麗質身側半步處, 俯在她帷帽邊輕聲道:“這位是城裏有名的張神醫,極擅女科, 宮外沒有宮中那樣好的女官看診, 許多官家婦人都在此處看診。你且放心,他未曾見過我, 並不知曉我的身份。”

他母親是大長公主,平日就醫看診都有女官負責, 他的祖母雖非皇族宗室,因大長公主在, 也不必到外尋醫。

此番來前, 他特意打聽好了,未曾透露身份,唯恐給兩人惹麻煩。

麗質點頭, 這才上前坐下。裴濟則立在稍遠些的地方。

那張神醫看一眼兩人,撫著須髯道:“請娘子伸手,容我搭脈看診。”

一旁的小童將號脈枕擱在案上,麗質微松袖口,將手擱上去。

醫者閉目凝神,搭脈片刻,生了不少須髯的面上眉心慢慢蹙起,隨後又問了不少如月事是否絞痛難忍、是否畏寒等話,待麗質一一答話後,沉吟不語。

裴濟沉默許久,原本無甚表情的面目間露出幾分凝重:“如何?可能治好?”

醫者撫了撫須髯,未直接回答,又問:“不知娘子年歲幾何?”

不待麗質開口,裴濟已先答了:“今年十六。”

麗質微微詫異,被掩在帷帽下的眼眸不由打量他一眼。

醫者點頭,神色稍緩,道:“娘子寒侵入體,已傷及了女子根本,不但難孕,還會有行經不暢、氣血兩虧之症,實在有些棘手。幸而娘子年歲尚輕,且聽方才娘子的話,症狀起之時間應當不久,若經年累月的服藥調養,應當能有好轉。”

實則他方才診脈與詢問時,已看出這症狀起得突然,並非自娘胎中帶來的頑疾,當是後天為外物所致。只是他平日給貴人們看診多了,知曉分寸,絕不多問。這二人到如此深夜過來,想來有難言之隱。

裴濟聞言,提著的心這才放下些。

麗質卻道:“恐怕我無法總服湯藥。”

她住在宮中,自不能帶許多藥材回去熬煮。聽這大夫的意思,也須得服一兩年的藥才能好轉。

饒是醫者再不多問,此刻也有些忍不住,擡頭打量二人,道:“寒已入體,如何能不服藥?郎君看來身份不凡,怎對娘子這般苛待?”

他顯然將這二人當作一對年輕夫妻,以為娘子突然得了這樣的頑疾,定與這位郎君脫不了幹系。

裴濟聞言,面色微沉,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握緊,卻並不反駁。

“是我的不是。”他走近兩步,嗓音有些幹澀,“只是家中實在不便飲藥,不知是否還有其他法子?”

醫者見他如此冥頑,也有了些怒意:“在下蒙旁人看重,得了一個‘神醫’的虛名,雖有愧,卻也絕非江湖術士,做不到不藥而愈。”

裴濟眼中閃過苦澀,正要再言,麗質卻忽然喚:“三郎。”

裴濟渾身一震,側目望向她。明知她是因不想泄漏身份才如此喚他,心口卻仍像是被輕輕擰了一下。

麗質輕觸了下他的手,示意他別說話,隨即沖張神醫道:“不怪郎君,是妾不好,犯錯惹怒了婆母,若教婆母知曉妾身子不好,還需飲藥,恐怕……”

她雖戴著帷帽叫人看不清表情,可聲音卻期期艾艾,婉轉可憐,一句話未說完,更像忍不住似的戛然而止。

張神醫了然,只將她當作被婆婆為難的婦人,為了不讓婆婆知曉自己不能生育的事,這才趁著深夜來就診,診後更連藥也不敢服。

他沉吟片刻,道:“若不服湯藥,可改服丸藥,只需每日兌水沖開便可。只是丸藥的效用不比湯藥,興許要三兩年甚至更久才能好轉。”

“如此,多謝張神醫。”麗質本也沒抱什麽希望,只是每月那兩日最痛苦的日子有些難熬罷了。此刻知道還有機會能好轉,只是時間長些,也沒有半分失望。

倒是裴濟,聽了她方才那一番話,心中澀意更甚。

她方才的話聽來是信口編的,可仔細想來,卻與她的境況有八分相似。

大約因為最初她在婚儀上出事時,他與她並不熟識,心中除了驚駭與不贊同之外,再沒有別的多余情緒。可現在想來,卻多了幾分難以克制的憐憫與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