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白發

似乎只過了一瞬, 又似乎過了很久。

澹台燼終於能動,慢慢抱住城墻下那具冰冷的屍體。他死死抱著她,左眼的血淚掉入她的發中。

“孤不信。”他低聲說, 像個孩子般邊哭邊笑,“你的潛龍衛怎麽不救你。你不是……很厲害嗎?你都可以殺我,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是個玩笑,一定是個玩笑。”

“鳧茈鐲, 對, 只要你魂魄還在,你就不會死。”

他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癲狂地去尋那鐲子。

金色的鳧茈鐲碎在少女身邊, 埋入冬雪中。

萬千將士看見, 他們的帝王瘋了般從大雪裏找破碎的碎片。

鳧茈的碎片把他雙手劃得鮮血淋漓,他緊緊握住, 一片都不敢弄丟。

“你看,我找回來了。”澹台燼臉上全是左眼裏流出來的血,眼中卻充滿著希冀,手忙腳亂地拼湊鳧茈鐲。

然而碎掉的鳧茈鐲無論如何也不會重新完整, 少女的屍體靠在他腿上, 無聲無息。她的手從他手中滑下去。

他面無表情, 復又握住她的手,在她冰冷的掌心呵了口氣。

“外面太冷了,我們回家。”

他抱起血肉模糊的身體, 路過葉儲風, 葉儲風難受地說:“陛下。”

玄衣帝王沒理他, 抱著少女一直走。

大雪落滿他的肩頭。

廿木凝也忍不住說:“陛下!”

他一直走, 一直走,不敢停下腳步。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大軍,身前是一片看不見色彩的雪。一如澹台燼遇見蘇蘇那年,少女驚惶撞入他懷裏。

而今,她再沒了半點溫度。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那些記憶終於慢慢清晰——

她曾逆著人群,殺死赤炎蜂來尋他,把他從大雪中扶起來,為他對抗趙王;

她曾在村落的湖畔撿到他,給他溫柔清洗左眼的傷口;

桃花繭中,她抱住他,周圍是紛飛的花瓣,無盡噩夢裏,唇上那片溫軟的是她的吻。

他們一同見過夏國皇宮、小鎮的月、浩瀚的江,世間魑魅魍魎。

癡情的狐妖,萬年僵屍,可悲的蚌公主,共同走過一輩子的般若浮生……

澹台燼記起來了,過去那些塵封在心中毫無波瀾的東西,一瞬變成驚濤駭浪。

他記起自己是怎麽抱著一腔癡妄和喜悅,一針一線親手把希冀縫入蓋頭中。

見到她心裏就情不自禁歡喜,忍不住看她,追隨她。

如今——

噬魂幡破了,裏面的老道死了,連困住她的鳧茈鐲也碎了。

遲來的情絲生根發芽,像攀巖的藤蔓,瘋長困住他,他心臟疼,全身都疼,連呼吸都覺得刺痛。

他要怎麽辦,誰來幫他救救她……

廿木凝追上去,看見那個不敢回頭的青年,終於崩潰跪在雪中。

他如墨的發一寸寸變白,死死抱緊懷裏的少女,無措地哭出聲。

那是廿木凝這一生第一次見他流淚大哭。

他想求,不知道向誰求。他想恨,又不知道該恨誰,淚水沖去臉上的血跡,他終於撐不住,一口鮮血吐出來。

*

景和元年的冬天,對於臨巍城來說,是一個災難。

八皇子死後第二日,澹台燼親自把他的身體剁成碎肉,喂給了惡犬。

他帶兵屠了臨巍城。

滿頭銀發的帝王大笑著,臉上濺滿了鮮血。

他殺紅了眼,最後躺在厚厚的積雪中,用面具蓋住自己的臉,茫然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澹台燼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

她愛世人,怎麽這次不記得拿下他的面具,來阻止他呢?不是想讓他死嗎?可他依舊活著,她怎麽可以……就這樣毫無牽掛地離開了。

凡人的血溫熱,澹台燼卻覺得到處都冷。

葉儲風沉默著,把澹台燼帶了回去。他也想不到,三妹妹的性子會如此烈。他們誰都來不及救她,誰也沒有辦法救她。

蘇蘇手上鳧茈鐲碎了,連帶著澹台燼的手上那只一同碎裂。澹台燼以為自己早晚會死。

可是偏偏,他並沒有死去。這具身體曾經孱弱不堪,而今握緊拳頭,都像注入了世間最純粹堅韌的力量。

幹凈、強大的力量。那是他曾經渴求的一切,她全部給了他。

他心裏空蕩蕩的,卻沒有覺得歡喜。

心臟裏六枚釘子讓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周宮人人戰戰兢兢,不敢靠近帝王寢宮半步。宮人們像是陷入了醒不過來的噩夢。

魏喜哆嗦著往裏頭瞧了一眼,偌大冷清的宮裏,弱水武器被澹台燼融了,用來為她鋪床。

少女就躺在上面,帳幔上的琉璃兔子手中嵌入一顆漆黑的冥羅珠。

澹台燼抱回來那屍體時,屍身已經不成樣子了。

小暴君殺完人回來,哭了很久,眼淚濕了衣襟,哭完又微笑著縫合好她的傷口。

他日日與一具屍體在一起,有時候為她簪上晨時新開的花,有時候為她描眉畫胭脂,為她講他小時候在周國皇宮和夏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