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窺天石·心魔

穆良很虛弱的樣子, 靠在洗靈池的池邊,大抵是沒有力氣推開她, 有些不適地用手掌撐著她的肩頭,聲音一貫的溫厚, 卻帶著難掩的生疏。

在鳳如青的印象裏,大師兄從不會對她生疏,更不曾有過排斥她親近的時候,一時片刻也不曾有過。鳳如青面上短暫地僵硬了一瞬, 睫毛顫了顫, 甩落一對晶瑩。

穆良近距離看著鳳如青, 唇色有些蒼白, 見她流淚,聲音更低一分, 又問道,“師妹?”

是小師妹。

大師兄一直都叫她小師妹, 叫其他的不相熟的女弟子, 才會叫師妹。

鳳如青曾經一直因為這稱呼洋洋自得, 這是兩個人之間不同於旁人親密的見證,也是她在穆良心中, 始終未曾長大,是當年那個才入山門的幹癟清瘦小孩子的見證。

可現在他叫自己師妹。

與旁人無異的師妹。

鳳如青秀美的面容逐漸扭曲, 她短促地從喉間發出一聲哽咽, 隨即很快地強壓回去。

她扳著穆良肩頭的手不自覺地抓緊, 低頭將額頭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他的懷中崩潰,又很快在他的懷中恢復如常。

她其實已經料到了,施子真那種性情,為仙門,為修煉能夠親手將師弟放逐出山的人,在誤會她與大師兄暗生情愫,又在救她的時候撞見了她與大師兄那等羞恥尷尬的瞬間,他又怎會突然改變心意,許她見大師兄呢。

鳳如青在穆良溫柔的詢問中沉默,將瘋狂湧出的眼淚壓進穆良的肩頭,微張著嘴,無聲地嘶喊。

只有這一次了,就只有今日這一次,從今往後,她再也沒有了疼她護她的大師兄,從今往後,茫茫人世,她又變成了獨自一人。

鳳如青將心中滔天的悲傷強行壓抑下來,腦中不斷有聲音在引誘著她,嘲笑著她,直言告訴她,她這種人就不該活著。她的好師尊是看她無藥可救神識被汙染心魔即將發作,這才可憐她,讓她死前見一面她的好師兄。

鳳如青眼中幽綠色的暗光流動,但在她從穆良的肩頭擡起頭來的時候,卻已經恢復如常。她甚至將悲傷都一並壓在了眼底,只是對穆良淺淺一笑,說道,“大師兄,是掌門令我取些池水,你生得太像我死去兄長,這才一時間不能自控。”

鳳如青放開穆良,退回池邊,從儲物吊墜中取出了一個破舊的水囊,取了一些洗靈池中的水。

她手抖得厲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壓著,在穆良疑惑的視線中,弄好了這才起身,轉身之後卻遲遲沒有邁步離開,背對著穆良哭得額角青筋暴突,嘴唇戰栗不止,可說出的話,卻只是氣息稍稍有些散亂,不帶一點的哭腔,她說,“大師兄……祝你早日恢復,從此仙途坦蕩,千歲無憂。”

“謝謝師妹。”穆良雖然有些奇怪,可這師妹給他的感覺意外的親近非常,他不自覺的聲音更加溫和。

鳳如青閉了閉眼,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這才邁動重如千斤的腳步,朝著洗靈池外面走去。

這短短的一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荊棘密布的荒叢,紮得雙腿血肉模糊。她腦中不斷地閃過這些年來,她在山中,在大師兄的維護下生活的日子。

她曾經以為,上了懸雲山,她就脫離了塵世顛沛的痛苦,從此也有了家人和兄長,但現在,她寧願從來也沒有被救過。寧願一輩子在塵世為奴為流民,這樣也好過她已經養得結痂脫落鮮嫩無比的心臟,被這樣輕輕一捏,就已經鮮血淋漓。

她曾經有了家人,兄長,弟弟,還有傾心愛慕的尊長,現在又全都沒了。

她沒有一刻像此時這般理解被鬼修引誘著生魂修鬼道的嚴六,只要為了復活他的娘親,不人不鬼又如何,罪孽深重又如何?只要能夠再換阿娘一聲小六,便是萬死,又如何?

他又何嘗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嘗沒有察覺過他被欺騙,但抱著那一絲幻想,哪怕是鬼修幻化了他阿娘的樣子,也能讓他自欺欺人。

鳳如青轉出了洗靈池,看到不遠處負手而立的施子真,她克制不住地按著心臟蹲下來,跪趴在地上,雙手緊扣著身下的地面,指甲劈開的疼痛,不及她心中萬分之一。

她渾身黑氣彌漫,施子真發現立刻走過來,將手掌覆蓋在她的頭頂,純厚的靈力滌蕩她的全身,鳳如青淚流滿面地擡頭,嘴角血流順著下顎彌漫。

她抓住了施子真的手甩開,聲音仿若從牙縫擠出來,“師尊,你說得對,我確實不適合修無情道。”

施子真看著她眉心透出的黑氣,眉頭緊皺,再度伸手,卻被鳳如青接住,她問他,“是師尊將大師兄的記憶抹消的嗎?”

施子真眼見她眉心黑氣更重,她卻不讓自己幫忙,微微皺起眉頭,在他的眼中,鳳如青這便是在胡鬧,他也根本無法去共情她的悲痛,無法理解喜怒哀樂依附另一個人而生的心情,更不會做什麽事情,還要專門同什麽人去細細解釋。他是施子真,是修真界眾人望塵莫及的仙首,不是穆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