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半緣修道半緣君(十二)(第2/3頁)

見到常清靜的時候,孟玉瓊幾乎不敢相認。

“小、小師叔?”

面前的人,單從外貌來看約莫三十出頭的模樣。

他眉眼低垂,容貌冷淡如昔,只是消瘦了很多,顯得鼻梁尤為挺直,唇薄卻無血色,深陷的人中附近一層淡青色的胡茬。

如霜白發松松垮垮地系在腦後,這一路踏著飛雪走來,眉間也被染作了霜白。

眼前的常清靜,更像個年過三十,滄桑於江湖風霜中的劍客,卻不像已經飛升上界,榮耀加身的“仙華歸璘真君”。

他睜開眼看他的時候,清冽的眼底仿佛有耿耿星雲,有風雪下的千裏山川。

那雙眼,使他認定,他就是常清靜。

他沉默許多,也冷寂許多,皸裂的唇瓣微微一動,頷首喚他。

“玉瓊。”

破碎虛空只是個騙局,長生亦成了一種折磨。

常清靜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讓自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會老會病會死。

他在等死。

玉瓊喉口仿佛梗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自打見到常清靜這第一眼起,他就意識到,他在平靜地等死,等一個歸宿,一個終結。

幾百年沒見,再見面,哪怕心裏也再多的話,也都成了幾句尷尬的寒暄。

“小師叔,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孟玉瓊低聲道。

常清靜腳步窸窸窣窣地踩在雪地上,聞言道:“還好。”

不遠處的論劍台前有幾個蜀山弟子在練劍,你來我往,其中一個竟然一跤從論劍台上跌落了下來。

常清靜渾身一怔,瞳孔放大了點兒。在玉瓊看過來的時候,復又搖搖頭。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聽不得重物落地的聲響。

她回去之後,他就落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毛病。

這是其中之一。

余下的,諸如晚上徹夜難眠,一閉上眼,就是她穿著身大紅的嫁衣,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恐高,他上不了樓,去不了高處,甚至,也禦不了劍。

他同時也看不得女子紅色的羅裙,冬日的梅,街角紅色的燈籠。他下意識地逃避一切跟紅色有關的色彩。

他畏懼夕陽。

每當日落,便幹脆將自己鎖在屋子裏,靜靜地等著太陽徹底落下去,待到天色暗了下來,方才出門。

玉瓊不能多陪他,他如今已是蜀山新任的掌教,冗務纏身,玉真此時也不在蜀山中。

這一晚上,他心緒難定,未曾入眠,幹脆捧著卷道書依案夜讀。

讀至深夜,困意漸漸襲來,他揉了揉額頭,趴在案幾上睡著了。

人之將死,他漸漸地開始多夢,夢境無非是她。

她跑得太快,他抓不住她。

或許是這一次身處在熟悉的幻境中,他又夢到了她。這一次的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甜美。

十五六歲的模樣,正值青春最好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笑嘻嘻地拍著水,唱著歌兒。

哦呦呦的歌聲飄過了蘆葦蕩,一直飄到山那頭去了。

小道士眼睛睜得大大的,昔日仙氣飄飄的小道士,這個時候就像只呆呆的,圓滾滾的青蛙,又像是被煮熟了的螃蟹,瑩潤如玉的臉上紅通通。

王二叔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將船槳劃得飛快,船槳搗碎了晚霞,驚動了水面上的浮萍與水蜘蛛。

入了夜,他倆並肩閑坐在廊下看星星,看著這天上星丸錯落。

她踢踏著只套了一半的繡鞋,仰著頭,剛洗完的長發微潮,帶著些花香。

那時候,是他最意氣風發之時,少年禦劍長空,伴同鶴唳,去地千尺,足躡長風。

夢裏,小姑娘伸著手去撫摸他眉心的褶皺,羞赫地抿著嘴角笑起來。

“小青椒,你老了好多啊。”

忽而,燭火噼剝的動靜使他驚醒了,浮光掠過他眉眼。

他獨坐了許久,夜已深了。

林間飛雪有聲,蓬蓬蕭蕭,忽而回風雪急,松風瑟瑟。

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老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向孟玉瓊請辭。

孟玉瓊錯愕中很是不舍:“小師叔,你不多待一會兒?”

常清靜道:“不了,我尚有許多要事。”

與其說是要事,倒不如說是去完成他臨死前的一樁心願。

十年的時間,常清靜思忖著,足夠了。

他給自己預留了十年的時間,他向玉瓊請辭,獨自一人帶著她的遺骨上了路。

他想在去世前,看看她曾經看過的景色。

他背著她的遺骨,由長江往洞庭,又抵岷江,繼而又去了金沙江,由金沙江抵於瀾滄。

他尋訪五嶽,亦去了黃山、五台山、峨眉山、雁蕩山、玉龍雪山。

他曾在姑蘇城外,就著搖搖晃晃的烏篷船小憩,也曾西至大漠,南至烏蒙、哀牢、騰沖,見過西南諸族,也見過濊貊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