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四十七)(第3/4頁)

常清靜身子僵了又僵,閉上眼躺了許久,終究是沒有醞釀出任何睡意,只好起身走到窗前看月亮。

寧桃也沒睡著,她也沒看話本,就這麽躺在床上嘆著氣看月亮。

像個鹹魚一樣,光著腳,蹬著腿,栗色的長發披散在枕頭上。

之前在錢管事家的時候尚未表現出來,而眼下,她終於表演不下去了。一閉眼,腦子裏翻來覆去地便是錢管事的臉。

女人慘白的,死氣的臉。

睜開眼,天上的月亮好像也變了。

她視力變差了,看月亮都有重影了。寧桃揉揉酸澀的眼睛,悶悶地想,月亮漸漸與錢管事那慘白的,死氣的重合,又突然地,變成了柳易煙的臉。

柳易煙她驚恐地睜著眼,看著她就像是在看個怪物。

柳易煙的臉漸漸又不斷變化,變成了劉慎梁,變成了扶川谷中那一個個修士,那一個個被她親手殺了的修士。

桃桃猛地哆嗦了一下,一個激靈,霎時間就好像又被吞入了漆黑的深淵,一直往下墜,一直往下墜。

死活睡不著,寧桃幹脆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慢吞吞地走出了客棧,走到了天井裏,坐在石階上看月亮。

看了半晌,又換了個姿勢,躺在了青石板上。身下的青石板已經生了苔蘚,濕冷,但躺在這上面反而能給她帶來點兒喘息的余力,

眼淚不由奪眶而出。

又哭了。

又來又來,到底有完沒完了!!

沉默了半晌,寧桃默默伸出半只胳膊,擋住了眼皮,心裏十分苦澀無力。

放過她吧。

從她重生起她就老是夢到柳易煙和劉慎梁他們,估計是被她殺了之後這幫大兄弟心懷怨念,不把她拖入地獄誓不罷休。

常清靜心裏很亂,腦子裏嗡嗡直響,偏在這時窗外樓下傳來了點兒動靜,他五感一向敏銳,下意識地向窗外投去了一瞥,目光觸及這動靜來源的刹那,常清靜怔愣在了原地。

寧桃?

常清靜站在窗前,從他的方向,能將下面的天井盡收眼底。

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看到寧桃,常清靜一怔,原本焦灼的心思不由自主地緩緩安定了下來。然而,接下來目睹的這一切,卻又讓常清靜喉嚨裏像堵了什麽東西,幹澀地說不出一個字,一句話來。

月色下,寧桃披散著柔軟的栗色頭發,趿拉著拖鞋,突然走到了天井裏面,坐了下來。少女在天井裏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久到裙角和繡鞋都沾染了夜露後,這才換了個姿勢,躺了下來,用小臂輕輕遮住了眼皮。

目睹這一幕,常清靜胸口好像緩緩地結了冰,又好像全身的血液一並湧入了胸腔。

這才發現她在哭,寧桃在哭。

小姑娘偏著頭,肩頭一顫一顫的,栗色的長發服帖又柔軟地擋在了臉頰前,淚水順著下頜滾了下去。

他很少看到寧桃流眼淚。此時看到,除卻茫然之外,更多的是震動與擔憂。

少女好像一直都有用不完的活力,精神充沛。放風箏、看月亮、看話本、梅菜餅…她毫不吝嗇地透過這些林林總總的小事向周圍人散發著溫暖,感染著別人。而此時此刻,在這無人的深夜裏,寧桃在哭。

常清靜很明確,這幾天來似乎並沒有什麽值得她傷心的事。

可是,她為什麽在哭?

小姑娘哭得時候也是無聲的,木然的,眼淚縱橫地往下淌。可是卻有潑天的悲傷,如同鮮血一般緩緩從她身下溢出,抽空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她像是一個精心畫了妝的布袋,木然地躺在了地上,被隨意丟棄。

這才是真實的她。枯萎,頹廢,陰郁,沒有生命力,像是一個永遠在散發著負能量的怪獸。

他僵立在原地,手扶上了窗欞,緊緊捏著窗框,唇瓣頓失血色,心裏緩緩冒出個令他都冒冷汗的念頭,還是說,這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的。

天井不遠處有一口水井。少女渾渾噩噩地走到了水井前,望水井裏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後,又默默蹲下身,抱住膝蓋,小聲地抽泣起來。

好像有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響,炸得常清靜本就蒼白的面色更加蒼白了些。這個念頭甫一生起,頓時,生活中那些曾經被他忽略的若幹細節,同時浮上了水面,像是爭先恐後地要呼吸。

難怪他總覺得寧桃有些古怪,有些異樣,她好像比從前更加活潑,比從前更加愛說話了點兒,這就好像是在無聲的自救。

常清靜僵立在原地,渾身上下頓時如同一只破了洞的口袋,能聽到風呼嘯而過的動靜,心裏好像被一只手揪了起來,刀絞一般。

原來那些活潑與笑容全是裝出來的麽,她究竟在為什麽而哭。

眼下似乎並沒有什麽值得她難過而傷心的事,那她哭泣的原因就只有一個,這原因顯而易見,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