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刑部牢獄是陛下金口聖諭命人打點的, 相比昭明寺的典獄,此處幹凈空闊得許多,只是身下仍鋪著尺深的幹稻草, 紮有些紮皮膚。

間壁關著的是個年過花甲的白胡子太醫,那老太醫開口要為她診治, 冷青檀奄奄一息地靠在冰冷轉壁之上, 合著眼, 無力地自嘲說道:“我已是將死之人,傷好或不好,並不重要了。”

那太醫垂拱而立, 聞言一陣靜默, 靜默之後, 他反問道:“冷大人,當真還猜不透陛下的用心嗎?”

冷青檀的心微微一顫, 她朝著這邊轉過了半邊身,詫異地盯著太醫。一瞬的語塞之後, 她明白了過來。

是啊, 她出自於朝堂, 如今官職尚未被褫奪, 仍是四品少卿, 即便陛下朕要殺她, 按律也應是先羈押昭明寺。如今被扭送了刑部,而間壁, 又恰恰好好地關進來一個太醫院的太醫,這豈不奇怪?若陛下要殺她,何必如此。

只一想透這一關竅,頓時猶如醍醐灌頂, 適才在含元殿上,陛下問她何為丈夫之事,何為婦人之事,她答了,陛下並未反駁。可見在陛下心中,也並不是真就覺著婦人應該安於內室。

陛下……難道陛下真的,有心放縱她,並覺著天下女子無不身居後宅,是種不公嗎?

太醫見冷大人的雙眸驟然變得明亮,知曉冷大人聰慧過人,這必是明白了,又道:“還請冷大人過來,老夫這就來為大人看診。”

“多謝太醫大人。”

絕處逢生,得到一線生機之後,冷青檀再不會消沉面世了,她起身朝著那廂靠了過去。

太醫為冷青檀診治,替她送上了治療各種刀傷、挫傷和燙傷的藥膏,冷青檀胸口有一塊烙鐵留下的疤,貽誤了最佳的救治時機,老太醫看罷,很是無奈並慚愧:“冷大人胸前這塊傷,是勢必要留下疤痕了,恐再難祛除。”

冷青檀食指一頓,默默地將衣領拉了上來,蓋住了自己左胸上的第一根肋骨,垂落眼瞼,低低地道:“若為女子開一先河,冷某自是死不足惜。何況我已決意終身不嫁,身體縱有毀傷,也無甚礙事。”

那太醫一怔,繼而又道:“只是沒有女子會不愛美的,冷大人以後出獄了,自是可以以女子的面貌行走於世,這疤痕還是盡量應當除去。我們太醫院江瓚最擅長配藥,他臨走以前留下來了不少的方子,老夫前不久整理出來了,其中恰巧就有這除疤的愈膚膏,燙傷的印記雖然是頑固難除,但假以時日,令它變小些,變淡些,這卻是可以做到的。”

冷青檀是當真不覺著留下這塊疤有什麽,當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了一聲:“多謝。”

身後的牢門傳來一陣鐵鏈落鎖的聲,鑰匙插入了鎖孔,旋鈕下,發出清脆一聲,冷青檀驚異地回眸,只見牢門外的男人一身雪衣,滾金鑲邊的裳,將他修拔而溫潤的身影襯得愈加貴氣,她只是看了一眼,臉上的微笑蕩然無存,凝住了。

獄卒佝腰,恭恭敬敬地道:“晏相請。”

晏準未答,踏足入了牢房中。

冷青檀看見這一雙如踩在雲上的錦紋長靴,踩著一縷縷雜陳的稻草,朝自己步了過來,心驀然揪緊。

而身後,老太醫猶如困倦,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朝著自己的臥榻滾過去了。

滾過去之後,還睜開一只眼偷瞄了身後一眼,見晏準似有察覺,立即又緊閉起眼來。

冷青檀慢慢地扶著墻,踉蹌地站起了身。

不知是怎樣一種錯覺,竟讓她從一向澹然處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晏相臉上,看出了一種強繃的隱忍和堅持。

她身後的手緊緊抵住了墻,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這時,晏準居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冷青檀退無可退,被逼到了角落之中,然而她的雙腿被用過了刑,長刺險些穿了膝蓋骨,這時又不大有力,腳下扭了下,人便朝著一旁倒了過去,晏準手快,立時握住了冷青檀的臂膀,將她扶住了。

他欺身而近,身上不斷從雪衣的經緯之間散發出來的清冽動人的氣息,無孔不入地侵犯著她每一處感官,冷青檀近乎頭暈目眩,再也無法立住了。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卻用自己的身體和臂膀,將她困在了方寸之間,寸步難行,她的目光跌跌撞撞,最後仍是撞進了晏準的眼波之中,渾身繃得猶如一張已經搭箭的弓。

“多謝晏相。”

她想要逃離這種被桎梏的感覺。

尤其是在晏準這裏。

晏準卻不為所動,令她有些驚訝。

晏相今日極是反常,應該來說,是太反常了!

冷青檀一時不明,心跳得幾乎要破體而出。

“晏相,有指教?”

這個男人,本該身在雲端,怎會輕易來到刑部牢獄。是陛下又有了旨意,或是他自己又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