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她的外裳不知所蹤, 僅只剩下一身中衣,裏頭扣著件薄紗般的裏衣,再往裏, 則是已露端倪的繡忍冬紋的小衣,肩帶是猩紅顏色, 似一抹燙眼的朱砂。兩側, 則是兩片玉膩雪白的肌膚, 似吹彈可破,嬌嫩無比。晏準如遭雷擊,頓了頓, 終於反應了過來, 頓時俊面沁出了大團的紅, 猛地一轉身。

冷青檀也是受驚不輕,將自己破破爛爛的裳服從蒺藜從裏拽了出來, 唇肉都要咬出血來了。

正胡亂地收拾著自己,忽聽晏準道:“你、你竟是女子, 可知女子入仕, 是殺頭之罪?株連九族, 你竟不怕?”

身後似是無聲, 晏準凝著眉宇, 冷靜下來, 心不再跳得那麽快,只是臉上的熱卻一時半會無論如何也消除不了。他背過身, 尚在驚怔和錯愕之中想著,他第一次聽說此人,是翰林學士給的一道近乎完美的答卷,廬陵冷青檀的名號, 從此印在了心頭。她有錦心繡口,文章沉博絕麗,連晏準也在暗暗服氣,並期待著,終有一日,她會做到自己這一步。

誰知今日竟無意之中讓他撞破,讓他得知,她竟是女子!

女子之身,投身科舉,並一舉奪魁……晏準從前幾乎不敢想這種事竟會發生。

可是這又確確實實、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在這一刻,一向沉穩狠絕,對自己亦能狠下心的晏準,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身為百官之首,糾察官員瀆職、冒犯王法亦是責無旁貸。他是否應該,揭發冷青檀的欺君之罪?

就在他尚在猶豫之時,身後,傳來了一道清沉的嗓:“我無九族可誅。”

晏準一怔,他驚訝地轉過身,冷青檀捂著那破了口的中衣,立在一片荊棘蔓生的灌叢之中,長睫低垂,像是在躲避著他目光的探視,然而,她的表現又是如此冷靜:“在決意入仕之前,我已做好了十全的準備。晏相無需顧慮,身為宰輔,將一個身犯欺君、枉顧王法的人送上刑台,是應當的。我亦不會心怨晏相。”

晏準凝著她的面,仿佛仍然難以相信,這麽一個秀若青竹的少年郎,原來是個女孩兒。比他還小了幾歲,居然有這麽大的膽子?

“你為何要入仕?”

不知不覺,他已動了惻隱。

不論出於何種緣故,他到底是不想,就這麽拋棄了她的才華。

只要她不為霍亂朝綱而來,他便助她渡過此劫,將此事密封,不對任何人提起。

冷青檀的眸光瞥向了別處。

“我自幼年時,養父養母將我與三個異性兄長放在一個私塾之中讀書,然而三個兄長均不肯用功,私塾先生後來回我父母,說獨我可造。養父母待我好,見我喜歡讀書,便把我扮作男子,安排進了城中最好的學館。”

“廬陵弘文學館?”

晏準忽問。

“是的。”

冷青檀答。

晏準心頭掠過一抹疑惑,但很快消散。

原來不止是同鄉,還是同窗,可惜他長她兩歲,從來不在一個書齋之中讀書,大抵他也沒見過她,或是見過,只是沒甚印象,後來也忘了。他自幼孤僻,無朋無黨,在書齋裏認識了何人,確實也不會記得。

“後來,我因學業出眾,被先生舉薦參與鄉試,沒有想到一舉奪魁。我的養父母見我才華尚可,他們問我,可想去入朝一試。我道了想。他們與我斷了關系,我便孤身一人,前往神京而來。我自幼便不輸須眉男子,在家中念私塾之時,三個兄長均不如我,在學館學經史子集之時,同窗數百,均不如我。我又為何不能如男子一樣,入仕報國呢?”

她方才說著話時,臉色還有幾分閃避,不肯正面與他對視,然而說到這話之時,卻又擡起了頭,神色之間俱是睥睨傲然。

晏準啞然。似被那女子眼底的清傲所染,只是,他卻不得不提醒:“這畢竟是一條無人走過的險途。先帝雖開科舉,然而自古以來,卻無女子入仕的先例,天底下也無完美無缺的謊言,冷……冷大人,你也許應該想過這一日,被人戳穿。”

冷青檀道:“我知道。”

這時,身後突然似有人聲,晏準與冷青檀二人還立在此處,均是一驚,他當機立斷,將自己外裳脫下,長袍一展,套在了冷青檀半露的肩上,他袍角太長,迤邐垂地,又寬厚溫暖,似噙著縷縷幽然佛手的味道。冷青檀臉色一紅,避過了他的目光詢問,等人一走,晏準伸臂拽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從灌叢之中拉了出來。

他舒了口氣:“此地終非久留之地,你先回營換裳。”

說罷,他打了個唿哨,令自己的馬靠近。

冷青檀微愕,看向他:“晏相,你不告發我嗎?”

晏準忽然一笑:“你非我政敵,告發你,於我有什麽好處?上馬。”

冷青檀驚疑不定,她有些看不破晏相的心思,他一向是最剛直不阿、公正無私的,這一次,為何會替她選擇隱瞞?她踟躕不動,讓晏準出聲催了一遍,方才如夢初醒,無論如何,眼下都不是說話的時候,她點了點頭,朝著他的馬走去,勾住馬鐙,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