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溫摩死了很久了。

阿祖經常說,人死後被燒成灰,靈魂會化為青煙升上天空,在那裏與離世的親人重逢。

溫摩曾經深信不疑。

但現在她知道,不是的。

她早就被燒成了灰,靈魂卻絲毫沒有升天的跡象,日日在這株茶花樹下徘徊,看著姜家夜夜開筵席,夫人貴女們在宴後聚在一起,講她的笑話:

“哎呀,這也難怪呀,畢竟是南疆來的嘛……”

溫摩從小生長在南疆仡族,族中以母系為尊,男女走婚,到了京城人嘴裏,就變成了未開化的苟合,以至於每每講到後來的事,論是什麽樣的開頭,必然要提到她的出身。

“勇武侯也是可憐,只會舞刀弄槍,腦子卻是個擺設。仡族女人怎麽可能分得清孩子的父親是誰?他千裏迢迢接回來還不知道是哪一個仡族男子的野種。”

“是呀,一到京城就爬上了姜家大公子的床,嘖嘖,當真了不得。”

這是最為她們津津樂道的事,溫摩初到京城,就以奔雷般的速度攀上了京城最高的那根高枝——姜家大公子姜知澤。

姜知澤雖然是庶子,但眾所周知,姜家嫡子是個傻子,姜知澤身為庶長子,已經從前代家主手中接管了姜家,是姜家真正的主人。

其過程也是滿城皆知,非常地簡單直接,溫摩爬上了他的床,並且“恰巧”被眾人撞破,姜知澤不得不為她的清白負責。

“——仡族來的女子,天知道還有沒有清白呢!”

她們都這樣說,然後用精巧華麗的團扇掩住嘴,輕笑。

“最好笑的是,她憑空飛上枝頭,竟然還不肯安份,丟下大公子跟人私奔了,嘖嘖嘖,真是不要臉。”

“我聽說,那人還是個馬夫。”

“什麽?!”哪怕已經聽過幾十遍,貴女們還是露出了驚駭的表情,“天呐,她怎麽做得出來!”

每每說到這裏,往往連團扇都掩不住她們的咯咯笑,活像一群因為找到一只蟲子而興奮的小母雞。

這些平京貴女的人生,就像冬天的烏桕樹一樣寡淡無趣,光禿禿一眼就看得到底,溫摩猜想她們可以笑上十年,直到有人比她更倒黴的笑料出現為止。

“大公子定要把他們找回來碎屍萬段的。”

“可不是?哪個男人受得了這樣的汙辱?”

“偏偏他們藏得嚴實,至今下落不明。”

“說不定已對逃回南疆去了。”

“不大像,我聽我家侯爺說,一個月前,伽南國好像找到了一條什麽秘道,蕩平了南疆,這世上已經沒有仡族了……”

華麗的衣裙佇立在茶花樹畔,壓低的聲音散布在空氣中,溫摩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們都說錯了!

全他媽錯了!

溫摩的神魂在嘶吼,然而這聲音永遠沒有人聽得見。

她沒有去爬姜知澤的床,她也沒有和馬夫私奔,她是死了,被姜知澤活活打死了,燒成一捧灰,灑在了花樹下!

茶花亙久殷紅,紅得就像血,永不凋謝,永遠鎮在她的眼前。

她死不瞑目!

*

“阿摩,阿摩?”

有聲音從耳邊傳來,像是隔著水面,遙遠而模糊,“你喝醉了,我讓傅嬤嬤扶你去休息。”

這聲音很溫和,很好聽,很熟悉。

好像是……古夫人?

溫摩的眼皮有千斤重,手腳不聽使喚,整個人渾渾沌沌。

有人扶著她走,她每一腳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有人扶著她躺下,她軟綿綿就倒了下去。

屋子裏安靜下來。

枕頭松軟,被子暖和,鼻子裏聞到一縷甜甜的香氣。

枕頭?

被子?

鼻子?!

溫摩神魂一個激靈,睜開了千斤重的眼皮,雙手擡到眼前,傻傻看了半晌,猛地撲到鏡子前。

鏡子裏的人梳著乖巧的雙環髻,即使是才從床上爬起來,發髻也是紋絲不亂——因為出門前傅嬤嬤足足用了兩瓶桂花油,才將她一頭蓬亂卷曲的長發收拾得服服帖帖,全都乖乖貼著頭皮,不敢作亂。

雙眉斜飛,即使是刻意柔化了眉梢,還是擋不住那股飛揚之意,傅嬤嬤一面梳妝一面評判:“嘖嘖,這股子野氣,遮都遮不住。”

眼睛更不用說了,隨時都是烏黑發亮,傅嬤嬤再三告誡她:“千萬不要正眼看人,千萬不要正眼看人。這眼睛亮得跟鷹似的,別把人嚇著。不,你最好連擡眼都不要,無論誰跟你說話,你都只看著腳尖。”

是的,她的眼力比鷹還要好,能射中一百步外的蒼蠅。

此時此刻,她的眼睛還是這樣明亮,還沒有變成後來的暗淡無光。

這是十九歲的溫摩,初到京城的溫摩,對一切還充滿好奇和希望的溫摩。

溫摩撫著自己的臉,近乎狂喜。

她,活過來了?!

忽地,她在鏡子裏看到了床畔的花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