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蝙蝠來了也要懷疑你是兇手。

布魯斯常常會做一個夢。

夢裏是他的臥室, 他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娜娜莉躺在他的身邊。

夢裏的她總是穿著潔白的婚紗,布魯斯說得出那件禮服的所有細節——他在千百件禮服中選出了那件魚尾裙的設計,大蓬裙擺雖然經典, 但卻不適合她做輪椅, 復古風格的設計直上直下又未免顯得單調, 還是那件魚尾裙更適合她, 優雅簡約, 卻又在細節處顯出華麗精致。

而那件禮服就像布魯斯想象得那樣適合她。

他花了許多時間來策劃他們的婚禮, 請了最好的設計師來為她設計禮服, 但是在禮服做好之前, 她便已經不在了。

那件婚紗最終被他放進她的棺木。又在他的夢中穿在了她的身上。

夢裏他總是稍稍坐起身, 靜靜看著她的面容。

布列塔尼亞家族的女孩總是美麗的。娜娜莉也是如此。

但在布魯斯的夢中,她美麗的臉龐卻比窗外的月光更加慘白,像是藍花在冰原上投下的一道陰影。鬢邊別著一對百合花式樣的頭飾, 那很襯她。雪白的頭紗在她的背後攤開,像是一大片盛開的白薔薇。

而她的雙手安詳地交叉在胸前, 戴著絲質手套,無名指上環著他送給她的戒指, 他知道戒指內側鐫刻著他們兩人的名字。

布魯斯知道, 如果他拉開她的手, 便能看到她胸前黑色的V字縫合線——法醫解剖所留下的痕跡。漆黑的線交錯在她的皮.肉上,將被破壞的軀體縫合得完整。

那線是墓土一樣的黑, 報喪的烏鴉的羽毛一樣的黑, 夜晚與死亡所特有的黑。

仿佛是在以這樣的方式提醒著他, 他所愛的人已經永遠離去。

即使如此……是的,即使如此, 布魯斯也知道這是他的幻覺。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希冀的結果。是他在希望她至少能以這樣一種面貌出現在他面前。

但那是不可能的。布魯斯清楚知道這一點。

他知道她死得如何慘烈,如何沒有尊嚴——有尊嚴的死亡是只存在於小說與影視之中的東西,它從來沒有真實存在過——沒有人能夠在死亡中保存自己的尊嚴。

而娜娜莉·蘭佩路基則連最後的一點體面也沒有留下。

高溫、火焰與爆炸帶走了衣物,肌膚是最先被燒毀的東西,而肌肉、內臟和血液在13桶汽油和一個炸.彈面前沒有任何殘留下來的可能。即使是有,也和倉庫裏的其他東西一起,在高溫裏糾纏在一起,於碳化中混雜,變得分辨不清,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只有骨頭還殘留了一些下來——那些扛過了烈焰的骨頭,沒有在高壓水槍下變得支離破碎,沒有與其他東西混合在一起燒成黑乎乎的垃圾,還能夠被分辨出來、能夠被找到的那些骨頭。

布魯斯還記得那些骨頭的樣子。

他親手從煙霧彌漫的廢墟中找到了那些骨頭。布魯斯還記得他是如何找到了第一塊骨頭,因為那是最容易找到的——固定用的鋼釘依然連在她的膝蓋骨上,布列塔尼亞科技所制造的特殊合金在高溫與爆炸下雖然改變了形狀,但並沒有融化,它們牢牢固定著膝蓋骨,還有一截被炸斷的小腿骨。

而那是布魯斯所找到的最大的骨頭。

他記得他曾經怎樣撫摸過那雙膝蓋。記得它們握在他手裏時柔潤又溫暖的觸感。但最終,殘留在他手中的,只有這樣輕而細巧的骨頭。

而後呢?

布魯斯在廢墟中找了很久。那麽多的焦骨。那麽多的碎片。他幾乎無法從中分出什麽是她的骨頭,什麽曾經是她的一部分血肉,而什麽又只是純粹的垃圾。

他有那麽多的專業知識,法醫學的,生理學的,外科醫學的……那些知識都沒有辦法幫到他,仿佛整個腦子都停擺了一樣,他只是麻木地重復著機械作業。

正因為他如此明確地知道這一點,所以布魯斯才同樣明確地知道——這只是他的夢。

娜娜莉並沒有這樣完整的死相。

布魯斯很清楚這一點。

但他依然看著她,無法移開目光。

在他的注視下,亡者緩緩回過頭來,那張蒼白的臉龐面對著他。而後,闔上的眼睛睜開了,那雙紫色的眸子如同無機質的寶石,靜靜注視著他。

“為什麽你沒有救我,布魯斯?”她問。

而後他便會從夢中驚醒。

他總是這樣醒過來。

夢醒之後,一切依然沒有什麽變化。

那種時候,布魯斯躺在臥室的大床上,總是下意識朝一側伸出手去。

但他總是摸了個空。

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不要把我當成你的受害者。

——不要覺得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記得我們過去快樂的時光,不要讓壞的記憶把它們都覆蓋掉。

那是娜娜莉最後的懇求。在自己即將被炸死的時候,看著倒數的時間,她卻依然拼了命的想要從其中保護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