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狩陽十八年十月。

晉陽是大梁的都城,不靠北也不偏南,正正好好落在國土的中心,四季分明,入了秋就開始上霜轉冷。

昨夜暴雨,今早地上一踩一個水坑,滑膩臟汙,秋風無孔不入地鉆進衣領袖口。

虞年年踩著木屐,小心避開地上的汙水,將木桶放下井裏去,鼻尖凍得發紅。

冷風一旋,她瑟縮了一下,卻還是把袖子挽起,胳膊細白的像是兩節藕,氣喘籲籲。

小木門哐當一聲被推開,先是鐵鏈子嘩啦啦作響,緊跟著哭聲和腳步聲。

一串衣著襤褸的人被拴成一串,趕羊一樣攆進來,柳鞭甩在地上,濺起泥花。

這些大概都是新買來的奴隸。

虞年年一擡頭,恰好與其中一人對視,漂亮的丹鳳眼,淩厲深沉,看臉蛋和裝束,應當是女子。她被看得渾身一激靈,剛拎上來的桶又撲通掉進井裏去了。

一擡眼。

人不見了。

“呵,愚蠢怯弱的小東西。”尖銳細長的女聲從背後傳來。

虞年年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推的一踉蹌,手掌摁在泥墻上,火辣辣的疼,忍不住倒吸涼氣。

萱女彎著腰,頰邊發絲晃動,能清楚看見她白瓷一樣的肌膚,還有眼角拇指大的嫣紅胎記。

將裝滿水的水桶扔在地上,桶裏的四濺迸出,蕩起一層層波瀾。

“拎走吧,小蠢貨。”萱女將濕掌在裙上擦了,仰著下巴,看起來尖酸惡毒,明媚的臉上寫滿了對虞年年的討厭,目光掃過她冒著血絲的手掌。

“謝謝。”虞年年沖她笑了笑,露出一對梨渦,還有可愛的小虎牙。

萱女翻了個白眼,身姿搖曳的離開了,妖嬈且萬種風情,是去會她的情郎了。

虞年年看她走遠,才將桶裏的水倒出一半。平常她也只能拎起半桶的水,現在手疼,就更加困難了。

回西院的時候,有個婢子正跨在墻頭等她,遠遠與她招手,“虞年年,姜夫人叫你過去。”

說完跳下墻走了。

“哦。”她訥訥應了,推開自己的小院子進去。

姜夫人並不是府裏的正經夫人,是家主的妾室,但大夫人難產死了許多年,媵妾裏她身份最高,便管著府裏上下,大家都尊稱聲夫人。

放在以前,妾室越俎代庖是要被戳脊梁骨的,但當今陛下荒淫無道,暴虐成性,偏信巫蠱之術。上行下效,傾軋層出不窮,人命都不值錢,更別提禮法了。

虞年年把通紅的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低下頭,過一會兒才仰起頭笑笑,擠出兩個小梨渦,整理了自己破舊的麻布衣裳,往姜夫人的院子去。

西院是虞年年住的地方,這裏除卻她,還住著二十幾個姑娘。

從血緣上論,都是家主虞太尉的女兒,從身份上論,是體面精致的“禮物”,用來送人的,其中漂亮翹楚者,會被賜姓,意義就更不一樣了,虞年年便是被賜姓的姑娘,算是二十幾個人裏幸運的。

沒有被賜姓的姑娘,平日裏做活,宴會時充當舞姬家妓,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們,會當眾撕開她們的裙子。

萱女生得十分豐滿妖嬈,眼睛細細長長的,嘴唇紅潤像是多汁的櫻桃,但眼角下有一塊拇指大的胎記,略損顏色。

這也是她沒被主家賜姓的原因。

她是個霸道的好人,雖然時常罵人。

路上碰見被雨打彎的秋菊,虞年年彎下腰把這些可憐的小東西扶起來。

——嗯,小可憐們,如果被發現不漂亮了,會被剪掉吧。

虞年年一步三回頭,確定這些小東西不再懨懨地垂下身體,才步伐輕快地繼續向前走。

姜夫人不在,只有煮著的茶翻滾出白霧,帶著清香,她忍不住多嗅了嗅,得些歡喜,她喜歡這種清新的味道。

外面闖進來個人,是姜夫人的兒子,面上覆著白粉,寬大的衣襟敞開,露出裏面幹癟的胸膛,喝了酒,大概還用了五石散,搖搖晃晃的走不穩路,白面覆著的臉下透出漲紅。

虞年年把自己往角落塞了塞,怕被看見。

幾個婢子簇擁著姜夫人的兒子進去歇息,這才讓她松了口氣。

不多半刻,姜夫人來了,透過朦朧的霧氣,虞年年只能依稀看見她高聳的義髻,還有渾身綴滿的寶石黃金,她有些喪氣的想,若是她有這些財富,是不是就能賄賂官卒,造一副“驗”呢?

大梁除卻奴隸,人人都有一副“驗”,是身份的象征,出城、住宿、傳信、寄存東西,都得靠這,沒有驗的人,會被當做敵國細作,或是逃跑的奴隸打死。

“擡起頭來。”

虞年年狀似謙卑的擡頭,怯怯的,不勝嬌弱。

姜夫人輕笑一聲,對她很滿意。

“很好。”姜夫人搖著孔雀羽扇,眼角的褶皺擠成一團。

對面跪著的女孩,是她平生僅見的美貌,纖細柔弱,那雙清澈的眼睛,像是幼鹿一樣,能引起一切男人的征服欲和摧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