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慶豐三年,六月初六。

昨日還是艷陽高照的天,今兒就下了一場雨,宮殿的琉璃瓦上被沖洗得一塵不染,青煙色的細雨密密麻麻籠罩著天空,夾著一點灰白,讓人從心底覺得沉悶壓抑。

從殿外走進來的青衣女子連忙上了回廊,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旁人,邊用帕子擦拭糯濕的發絲,邊壓低聲音問:“正殿有動靜嗎?”

小宮女周琪將油紙傘折好,低聲咕噥:

“阿妤姐姐剛走,主子就碎了一套白玉杯子。”

被稱阿妤姐姐的女子斂眸擦著手背,聞言,面上也沒什麽神色,只是不輕不重地點了下頭:“這幾日離正殿遠些。”

“你放心,我知道的。”

阿妤沒再說什麽,轉身穿過了回廊,在正殿的琉璃屋檐下停了下來,鼻尖溢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她不著痕跡地皺了眉頭,在門前蹭了蹭繡花鞋底,才掀開簾子踏進去。

裏面的人聽見動靜,擡起頭看過來:“怎麽這時才回來?”

說話的人一身粉色華衣坐在榻上,身邊站著幾個宮婢伺候著,眉尖緊蹙著,透著一股不耐煩,她挑著眉眼往阿妤身後看了看,沒看見人,心底陡然生了怒氣。

阿妤屈膝行禮:“奴婢跑了乾坤宮一趟,才知聖上去了乾玉宮了。”

殿內的翡翠香爐中冒著裊裊白煙,阿妤的話音剛落地,忽地一陣風讓那白煙轉了個方向,阿妤下意識地捏緊手帕,下一刻,額頭驟疼,地上留下一堆破碎的杯子。

“沒用的東西!”

阿妤忍著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偏不倚跪離了那碎渣一分,她埋頭叩首:“主子息怒。”

“乾玉宮!乾玉宮!又是那個賤人!”

女子氣得直捂著胸口,倒在榻上,顯然聖上去了乾玉宮比阿妤沒請來聖上更讓她難受。

殿內的人噤若寒蟬,不敢接這話。

崇安帝剛登基時,當時宮裏只有一後一妃,兩嬪四美人,皆是王府舊邸的人。

新帝登基,百廢待興,宮中人手不夠用,選了一批宮人進宮,阿妤就是那時進宮的,那年她剛十二歲,機緣巧合下,她被分配進瑜景宮,伺候當時尚有恩寵的容嬪主子。

如今是慶豐三年,崇安帝已在位三年,選秀剛過,宮裏大大小小進了二十余位後妃。

新妃剛入宮一月,後宮的風向頓時就變了,曾經每月能分得四五日恩寵的容嬪這個月只見了聖上一次,這讓整個瑜景宮裏的人心底都有些亂。

倒是乾玉宮那位,榮寵一直不衰,即使新妃入宮,一月裏聖上也有近十日歇在她宮裏。

新妃沒入宮前,這後宮最受寵的,除了乾玉宮的淑妃娘娘,就是容嬪主子,是以這兩位積怨甚久,更何況容嬪主子兩年前因淑妃小產,自那之後身子骨就差了下來,偏生淑妃娘娘什麽事都沒有,容嬪主子心底如何能不恨?

可再恨,也改變不了什麽。

一炷香的時間,阿妤從正殿裏出來,額頭紅腫了一片,碎片劃破了一點皮,順著眼角流下一行血,主子嫌她晦氣,這才讓她退出來。

守在門外的周琪被那血唬得一愣,忙拉著她回了廂房,幫她清理傷口,見傷口不深,才松了口氣,隨後又皺起眉頭,有些憂愁:“主子又拿你出氣了?”

阿妤對著銅鏡,用藥膏擦了擦那處紅腫,聞言,輕扯了下唇角,沒有回話。

周琪自顧自地往下說:“主子到底怎麽想的,要是不想你在聖上面前露面,又怎麽總讓你去請人?”

阿妤細細地將傷口處理好,望著銅鏡裏的女子出神。

她生得一副好模樣,五官生得精致艷麗,芙蓉面上自然印著一點紅,美人眸顧盼生姿恰是風情,剛進瑜景宮時,她才十二歲,並不顯眼,後來長開了,越發惹人眼,聖上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不知幾回。

容嬪主子既不要她貼身伺候,又時不時讓她進殿奉茶,這裏面藏著的那點心思,一看就透。

讓她去前面請聖上,五次裏總有三次是能成的,容嬪主子嘗到了甜頭,怎麽可能會放過她?

但是聖上來了之後,絕不會讓她進殿伺候。

阿妤將手伸到眼前打量,忽地想起三年前剛進宮的時候。

那時的她在夜裏,也曾就著月光細細看過這一雙手,粉嫩的指尖兒,蔥白如玉,沒有一絲粗糙,生來最得她心意。

那件事後,她精心護著,總算沒讓這雙手染上瑕疵。

她久久不說話,周琪頓了頓,才壓低聲音開口:“阿妤姐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在周琪看來,若是阿妤想,早就不是如今這伺候人的身份了。

她是怎麽想的?

阿妤清淺扯了扯嘴角,望著銅鏡裏女子額頭上的那道傷,眸子裏閃過一絲冷光:

“她欠我的,總要還幹凈。”

她若爬床,少不得要背一個背主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