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君子一怒(第4/5頁)

見舒鳧靠近,他擡起一雙瘦骨支離的手腕,分別搭在她和風瑾瑜頭頂,一字字慢慢道:

“有句話,謝安之說得不錯。鳳族先祖對於身後之事,本就沒什麽太高的期望。”

“子孫。”

他指了指風瑾瑜。

“傳人。”

他用食指點了點舒鳧腦門,“這便足夠了。我沒有應龍君那麽貪心,三千年的老樹,還想開個花、結個果什麽的。回魂一遭,我想要找的東西,現在都找到了。”

“啊?”

舒鳧越發茫然,“不是,我什麽時候是你的……”

謝芳年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仿佛想露出個冷笑,但最後凝視她的目光裏,神態幾乎是欣慰而和藹的。

“雖說來歷有些滑稽,但‘魄月’是我一生得意之作。你既然有此機緣,須得善加保管,不可辜負。”

“……不過,你已經辜負得差不多了。”

“魄月之中有我一縷神識,它這些年在你手上的遭遇,其實我都心知肚明。同樣,我也記得你用它傷過的人——皆是該殺之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些日子被擼禿的毛,謝芳年迎著舒鳧驟然驚恐的目光,在她頭頂重重擼了一把:

“所以,我原諒你。”

“謝——”

舒鳧只覺眼前一花,似有無數支離破碎的影像紛至沓來,無數個聲音在耳邊竊竊私語。光影與聲息宛若洪流,一瞬間洶湧灌入她腦海。

她看見一個形容枯槁、渾身浴血的女人,氣息微弱,眼底卻灼灼有光,正是謝芳年以輕煙勾勒的“謝方華”。

【……鳳君,鳳君。求您,救救鳳族……只有您……】

她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影負手而立,氣息精純渾厚,如山嶽壓頂,身著燦爛輝煌的黃金錦袍。

【鳳君,本座想與你做個交易。以你這具殘軀,若無本座護持,在世上撐不過三年。如今鳳族後裔生死未蔔,下落不明,鳳君最需要的就是時間,不是嗎?淩霄城能給你時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世人薄情寡義,趨炎附勢,早已忘了龍鳳的恩情。若你身死道消,鳳族後裔流落世間,下場只怕不會好看。】

【鳳君要護族裔周全,本座要鹓鶵昌盛,兩者並無沖突。】

她也聽見謝芳年的聲音,含著冰冷的譏笑,不知在笑對方還是自己。

【淩宗主,鹓鶵一族與我本是同袍,即使你不用這種手段,我也未必不會幫你。只盼你牢記今日之言,莫要讓先祖蒙羞。】

最後的最後,她看見一對容貌端莊美麗的男女,正在笑著逗趣道:

【兒啊,母親來考考你。凡人寫就的詩句裏,“月缺不改光”的下一句,是什麽呀?】

【是“劍折不改剛”。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勢利壓山嶽,難屈志士腸。】

【那麽,“羌笛何須怨楊柳”呢?】

【“春風遠渡玉門關”……對不起,這是我亂說的。但是,倘若春風渡不過去,那玉門關多可憐啊。】

……

“……?!!”

舒鳧猛然回過神來,只覺額角冷汗涔涔,像是從一場千年大夢中驚醒。

在她眼前,謝芳年偏過臉來淡淡一瞥,仿佛在問“現在明白了嗎”。

“謝長老?!”

舒鳧本能地伸手去抓,卻被江雪聲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只來得及勾住他一片衣角。

於是,她眼睜睜地看著謝芳年一躍而下,烏發如飛瀑,過於寬大的衣袍在夜風中飄搖,如同孤煢的離群之鳥。

在他逆風翻起的衣袖之下,伶仃細腕上,依然纏繞著一圈潔白的茉莉手串。

不是五年一開的丹心茉莉,與她在魏城看見的一樣,只是路邊隨處可見的普通花朵。

……為什麽她沒有發現呢?

鳳族,向來不喜奢華。那些“隨便買來”的花串,從一開始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他恢復記憶的時候。

當他身在淩霄城,苦尋鳳族後裔而不得,日夜唾面自幹的時候。

——他孑然一身,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謝——風遠渡!風遠渡!!!”

“……”

茫茫夜色中,她仿佛看見那人回首,蒼白消瘦的面孔上,依稀有了些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謝芳年”精通奇門術法,但風遠渡,原本其實是個劍修。

一個困於方寸之間,再也不能使劍的“劍修”。

所以,他才會對她說“你的劍很好看”,才會如此執著於尋找一個心懷劍意的傳人。

……話又說回來,“謝芳年”這個名字,當真只是簡單的拆詞組詞嗎?

芳年華月,本是“美好的年華”之意。

對風遠渡來說,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究竟是什麽時候呢?

也許——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